那年,爸收割的干草太多了,牲口吃不完。爸决定到镇里去卖掉一些。他从树林里拉回一根笔直光滑的白蜡树,砍去树皮,再用大木槌敲打圆木,边打边转动它,把去年夏天长出来的那层木质打软,露出前年夏天长出来的那层薄薄的木质。
然后他用刀从圆木的一端到另一端切开一条条长口子,彼此间隔一英寸半。他再把这些一英寸半宽的又薄又硬的木质削下来,就成了白蜡木枝条。
阿曼乐看见大牲口棚空场上堆满了白蜡木条,心想爸是要把干草扎成捆了。他就问:“要我帮忙吗?”
爸眨了眨眼睛。“好啊,儿子,”爸说,“你可以待在家里,不去上学。你这个年纪也该学学捆草啦。”
第二天一早,专门捆扎干草的威德先生带来了压捆机,阿曼乐帮着把机器安在大牲口棚的空场上。压捆机是一只结实的大木箱,跟一捆干草同样长,也同样宽,但有十英尺高。它的盖可以紧紧地扣上,但箱底可以活动。箱底上装着两根铁杠杆,铁杠杆下面有小铁轮,可以在箱子两端伸出来的铁轨上滑动。
小铁轨很像铁路的铁轨,因此压捆机也被叫做铁路压捆机。它是一种很好用的捆干草的新机器。
威德先生和爸在牲口棚空场里架起一台绞盘,绞盘上有一只长长的把手。一根绳子从绞盘伸出来,穿过压捆机下面的一只环,和套在杠杆尾部的滑轮上的另一根绳子相连接。
一切准备就绪后,阿曼乐就把贝丝套在绞盘的把手上。爸把干草叉进大木箱里,威德先生站在箱子里把干草踩紧,直到箱子装得满满的。然后他扣紧箱盖,爸喊道:“开始,阿曼乐!”
阿曼乐用缰绳拍打贝丝,大声吆喝:“驾!贝丝!”
贝丝开始围着绞盘走起来,绞盘也开始绞起绳子来。绳子把杠杆的尾端拉向压捆机,杠杆再把活动箱底往上推。箱底缓缓地上升,挤压着干草。绳子吱嘎吱嘎地响,箱子格格地响,干草被挤压得不能再紧了。这时候爸吆喝道:“吁!”阿曼乐也跟着吆喝:“吁!贝丝!”
爸爬上压捆机,把白蜡木条穿过箱子的窄缝,紧紧地缠绕住干草捆,再打上一个结实的结。
威德先生打开箱盖,干草捆就冒了出来,被木条缠绕着,胀鼓鼓的。它重达二百五十磅,但爸很轻松地就把它扛起来了。
接下来,爸和威德先生重新把压捆机安好。阿曼乐从绞盘上解开绳子,他们又开始压捆另一捆干草。整天他们都在干活,到了晚上,爸说他们捆的干草已经够多了。
阿曼乐坐下来吃晚饭的时候,心想但愿自己用不着再回学校念书了。他想到了算术,想着想着便不知不觉地念出声来。
“一车装三十捆,一捆两元,”他说,“一车总共六十元——”
他一下子停住了,有点害怕。他知道,吃饭的时候大人不问话,小孩是不能开口的。
“天啦,听孩子在说什么呀!”妈说。
“好,好,儿子!”爸说,“看来你学的东西是有用的。”他端起茶碟喝了一口茶,把茶碟放下,又望着阿曼乐:“学了就用才是最好的。明天你拉一车干草到镇上去卖,怎么样?”
“哇,好呀!太好了,爸!”阿曼乐差点儿叫起来。
第二天早晨他不用上学了。他爬到高高的干草堆顶上,趴在上面,双脚悬在空中踢着。爸头上的帽子就在他下面,再往前是马儿滚圆的背。他高高在上,就像爬在树上似的。
干草堆摇晃了一下,马车嘎吱嘎吱地响着,马蹄踏在坚硬的雪地上,发出沉闷的声音。空气清冷,天空碧蓝,田野白雪茫茫,闪闪发光。
过了特鲁特河大桥,阿曼乐看见那边有个黑色的东西躺在路旁。马车经过时,他把头伸到干草堆外面去看,原来是一个钱夹。他叫了起来,爸便停下了马,让他爬下去把钱夹捡起来。那是一个黑色的钱夹,胀鼓鼓的。
阿曼乐又爬上干草堆,马儿继续赶路。他看了看钱夹,把它打开,里面装满了钞票,但没有任何东西显示钱夹是谁的。
阿曼乐把钱夹递给爸,爸把缰绳递给他。缰绳倾斜到马颈轭上,马儿似乎在下面好远好远,他觉得自己真是个小不点。但他喜欢赶马。他小心地握着缰绳,马儿跑得不紧不慢。爸正在查看钱夹和里面的钱。
“一共有一千五百元,”爸说,“是谁的钱呢?这个人一定是怕存银行,要不然他是不会随身带这么多现金的。从油渍渍的钞票看来,这钞票带在身上已经有一段时间了。这些都是大钞票,叠在一块,很可能他是一次得到的。有谁这么多疑、吝啬,而且最近卖出了贵重东西呢?”
阿曼乐不知道,不过爸并不期望他回答。马儿在路上拐着弯,可平稳了,就好像是爸亲自在赶似的。
“是汤普森!”爸叫道,“去年秋天他卖了土地。他怕存银行,疑心又重,还是个守财奴,连一个跳蚤他都要剥皮刮油。是汤普森丢的!”
他把钱夹放进口袋里,从阿曼乐手里接过缰绳。“我们到镇里去找找他。”他说。
爸赶着马车首先来到代养马、买卖马和卖饲料的商行。老板走了出来,显然爸是要让阿曼乐来卖干草啦。他往后站,一声不响,阿曼乐就让老板看这些干草都是上好的猫尾草和苜蓿,又干净又光亮,而且每一捆都是挺实在的,重量很足。
“想卖多少钱?”老板问道。
“每捆二元二角五分。”阿曼乐说。
“太贵啦,”老板说,“值不了这个价。”
“你出多少?”阿曼乐问他。
“二元,一分也不多出。”老板说。
“好吧。二元就二元吧。”阿曼乐立即就答应了。
老板瞧了瞧爸,然后把帽子往脑后一推,问阿曼乐为什么先要二元二角五分这个价。
“二元你买下了,对吗?”阿曼乐问。老板说他买下了。“是这样的,”阿曼乐说,“我要二元二角五分,是因为如果我要二元,你就会还价一元七角五分啦。”
老板笑起来,接着对爸说:“你这个小家伙真是个精灵鬼。”
“现在还说不准,”爸说,“许多事儿开始都好,到头来却很糟糕。他将来究竟怎么样,到时候才知道。”
爸自己没有接卖干草的钱,而是让阿曼乐收下,点清楚是不是六十元。
然后,父子俩到凯斯先生开的商店去。这家商店总是很拥挤,但爸总是上那儿买东西,因为凯斯先生卖的货比别处便宜。凯斯先生爱说:“我宁愿快点赚一角钱,也不愿慢慢赚一块钱。”
阿曼乐和爸站在人群里等待,凯斯先生正在应酬最先来的顾客。凯斯先生对每个人都很客气、友好,因为他们都是顾客。爸也是对每个人都很客气,但他对一些人就没有对另一些人那么友好。
爸把钱夹交给阿曼乐,叫他去寻找汤普森先生。爸得在商店里排队。如果他们要赶在到牲口棚做杂活儿的时间之前回家,就不能耽误时间。
街上看不见别的男孩,他们都上学去了。阿曼乐很喜欢身上带着那么多钱在街上走,而且他心里想,汤普森先生看到那笔钱被送回来的时候,一定高兴极了。
他到商店、理发店和银行里都找过了。后来,他看见了汤普森先生的两匹拉车马站在一条小街上,在帕多克先生的马车店前面。他打开又长又矮的马车店的门,走了进去。
帕多克先生和汤普森先生正站在圆肚火炉旁,望着一块山核桃木,正在谈论它。阿曼乐站在旁边等着,因为他不能打断他们的谈话。
屋子里暖融融的,散发出刨花、皮革和油漆的香味。火炉那边,两个工人正在造一辆马车,另一个工人在给一辆崭新的轻便马车的轮辐漆上细长的红色线条。轻便马车遍身黑漆,亮铮铮的,可气派了。长长的刨花卷堆得很高,整个地方就好像雨天的谷仓,挺舒适的。工人们一边吹着口哨,一边测量、画线、锯刨着散发清香气味的木材。
汤普森先生正在为一辆新马车讨价还价。阿曼乐看出帕多克先生不喜欢汤普森先生,但又想卖出那辆车。他用一只木工大铅笔计算着数字,然后以安抚的口吻尽量说服汤普森先生。
“要知道,我再降价就付不出伙计们的工资了,”他说,“我为你把价压到最低啦。我保证做一辆你很满意的马车,不满意你就不要。”
“这样吧,如果我在别处找不到更好的,再来找你。”汤普森先生带着怀疑的神情说。
“随时乐意为你效劳。”帕多克先生说。这时候他看见了阿曼乐,就问他的猪长得怎么样。帕多克先生个子高大,性格开朗,阿曼乐很喜欢他。他每次都要问起露西的情况。
“现在它差不多有一百五十磅重啦。”阿曼乐告诉他,接着他向汤普森先生转过身去,问道:“你丢了钱夹没有?”
汤普森先生一下子跳了起来,用手拍了拍口袋,大声叫嚷着:“是呀,丢啦!里面装着一千五百元啊。怎么了?你知道什么情况吗?”
“是这个吗?”阿曼乐问道。
“是的,是的,是的,就是这个!”汤普森先生说着就一把抢过钱夹。他打开钱夹,急忙数起钱来。所有的钞票他都数了两遍,瞧他那副样子,简直就像个剥跳蚤皮刮跳蚤油的人。
接着,他放心地舒了一口长气,说道:“还好,这个小鬼头没偷我的钱。”
阿曼乐的脸涨得通红。他真想揍那家伙一顿。
汤普森先生把一只瘦得皮包骨的手插进裤包里摸索着。他掏出一个东西来。
“给你。”说着他就把那个东西塞进阿曼乐手里。那是一个五分的镍币。
阿曼乐气得两眼发黑。他恨汤普森先生,真想痛打他一顿。汤普森先生叫他小鬼头,等于说他是贼。他不想要汤普森先生的臭钱。他突然想到了他该说什么话。
“还给你,”他说着就把镍币退给他,“你留着吧,我没有零钱找。”
汤普森先生那张绷得紧紧的阴险的脸一下变得通红。一个伙计发出了一声讥笑。这时候帕多克先生走到汤普森先生面前,满脸怒气。
“汤普森,你怎么叫这个孩子贼呢!”他说,“他可不是乞丐。这就是对他的感谢吗?他把你丢的一千五百元找回来,你居然叫他贼,给一个镍币打发他吗?”
汤普森先生连连后退,但帕多克先生紧紧地逼上前去,拳头在他的鼻子下面挥动。
“你这个一毛不拔的铁公鸡!”帕多克先生说,“只要我知道,你就不想这么了事。在我这儿你就不敢!一个好心、诚实、体面的孩子,你居然——才给一个镍币,我要——不!你给他两百元,马上给!不,两百元!我说两百元,要不然你等着瞧!”
汤普森先生想说什么,阿曼乐也想说什么,但帕多克先生拳头捏得紧紧的,手臂肌肉鼓起来。“两百元!”他吼道,“赶快给他!要不然我就动手了!”
汤普森先生缩成一团,望着帕多克先生。他用嘴舔了舔拇指,慌忙数了几张钞票递给阿曼乐。阿曼乐说:“帕多克先生——”
“如果你知趣的话,马上滚!滚!”帕多克先生说,阿曼乐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就发现自己手里拿着钞票站在那儿,汤普森先生砰的一声把门关上了。
阿曼乐激动得说话结结巴巴的。他说他想爸会不高兴的。他觉得拿那么大一笔钱有点过分了,但他又有点儿想留下它。帕多克先生说他去跟爸说,他放下衣袖,穿上外套,问道:“你爸在哪儿?”
帕多克先生走起路来大步流星,阿曼乐差不多要小跑才跟得上。他手上紧紧捏着钞票。爸正在往马车里放一包包东西。帕多克先生把事情告诉了他。
“我本来想把他那张阴阳怪气的脸打烂的,”帕多克先生说,“但我突然想起,他最心痛的是出钱。再说,我觉得小家伙是有资格拿那笔钱的。”
“拾金不昧是做人的本分,我并不觉得应该得到回报,”爸反对道,“不过,帕多克先生,我得感谢你打抱不平。”
“我并不是说小家伙把钱归还给汤普森先生,除了得到体面的感谢外,还值得别的酬谢,”帕多克先生说,“可是,他归还了钱,还让他站在那儿受侮辱就太过分了。再说,我觉得阿曼乐有资格拿这两百块钱。”
“是呀,你说的也有道理。”爸说。终于,他作出决定:“好吧,儿子,钱你就留着吧。”
阿曼乐把钞票理平顺,端详着它们——两百元。马贩子买爸一匹四岁的小马也就付这么多钱。
“帕多克,我要感谢你替孩子打抱不平。”爸说。
“是呀,只要是主张正义,我就是失去一个客户也值得。”帕多克先生说。接着他问阿曼乐:“你打算拿这笔钱干什么?”
阿曼乐望着爸。“我可以存银行吗?”他问道。
“那才是放钱的地方,”爸说,“哟,哟,哟,两百块钱!我在年纪比你大一倍的时候,也才有这么多钱。”
“我也是,而且年纪还要大些。”帕多克先生说。
爸和阿曼乐上银行去。阿曼乐透过柜台看见出纳员坐在高脚凳上,耳朵上夹着一支笔。他伸长脖子望着阿曼乐,问爸:“先生,把这笔钱存在你的户头上不是更好吗?”
“不,”爸说,“这是孩子的钱,让他自个儿处理吧。他年纪不小了。”
“好的,先生。”出纳说。阿曼乐必须把他的姓名写两遍。然后出纳仔细点清钞票,把阿曼乐的姓名写在一个小本子上。他在本子上写上数字两百,然后把本子递给阿曼乐。
阿曼乐和爸一起走出银行,他问爸:“我怎么才能把钱取出来呢?”
“你随时要,他们随时都会给你。但是要记住,儿子,钱只要放在银行里,就会为你赚钱。每一块钱每年要为你赚到四分钱,这可比你用别的任何方式赚钱都轻松。每当你想花掉一分钱的时候,都要想一想得干多少活儿才能挣到一块钱。”
“是的,爸。”阿曼乐说。但他心里在想他的钱买一匹马驹绰绰有余了。他可以训练自己的马驹了,他可以想教马驹什么就教什么了。爸是坚决不让他训练爸自己的马驹的。
这个令人兴奋的日子并没有到此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