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宫穆西行竟国时,和城的油菜花尚未盛开。
被他唤为爷爷的老人总爱喝酒,喝得横七竖八躺在马车内不省人事,而南宫穆则自发当起了车夫,并对老人照顾有加。原因无他,他那晚听清楚了老者说:“小子,路上爷爷教你用那笛子。”
马车一路向西,官道上积雪未化。半月后,官道不见,前方只剩下高入云霄的大山。除了山,便是不可触底的深涧,天地间披着厚重的冰雪,如一袭贴身的狐毛袍子。突然,风一吹,雪花狂舞,夹着苍劲的寒气,呼啸而来,如掌,似鞭,冲向苍穹间、山脚下唯一能动的一人一马一车,却是雪崩了。
马是好马,可是却受不住这样的强势雪暴,长嘶一声连连后退而后倒地,马车瞬间倾斜,南宫穆一个飞身要去挡住外翻的车身,却被风雪原地卷起,扔出了几丈,只因仗着内力高深,才没有雪瞬间埋没。他想着车中醉得不省人事的老人,便再次提气,刚要飞奔向马车,却见车一翻,马已毙,而他自己再次被雪卷起又摔下,一点抵抗都来不及,连剑也差点被拍飞掉。此时,马车内一声闷响,老人裹满皮毡子,破了车门,滚了出来,一径滚到南宫穆身边。
他将一件皮毡制成的坎肩往已经冻得脸上发紫的南宫穆身上套,而后趴在地上,艰难地将挂于腰间的酒壶贴着地面递给他,风雪一下一下抽打着地上的两人,他紧抿着嘴,否则的话,不等他说话,张口的瞬间就会满嘴冰雪。
腹音传来:“小子,喝口酒抵一抵,这可不是你们中原人能够想象的高寒。”
雪暴像一只巨大的大手,按压着地上的两人,若不是高手,早已如那马一样瞬间暴毙了,两人不远处,马与车均被厚雪埋没,了无痕迹。南宫穆艰难地别过头,一只手在自己身上艰难地将皮毡衣系紧,用腹音回答:“谢过前辈,不用!”
“死倔的小子,咱们滚下去,到更低洼的地方看有没有石头,可以躲一躲,”老者说着,贴着地面收回手,周身提气,用了十分的内力,开始往下滚。
这样的一幕,想来也是百年罕见,一位中原一等一的剑客,一位武功深不见底的老者,在雪崩面前,拼了十分内力,也不过是落荒而逃,连忙滚下山。
等到两人连滚带爬到了雪崩范围之外,抬眼刚才曾停留的地方,如今堆起了十几丈的雪,俨然一座小山凭空依偎着大山拔地而起了。两人并行而立,南宫穆震惊地看着眼前。天地苍茫,无垠的白,他开始有了呼吸不畅的感觉,忙提了内力帮助呼吸。
“小子,这已是高原地带了,你不要过度使用内力,你们中原人需要适应一段,”老者微微吸口气,又给自己灌了口酒,顿时浑身来劲,转个身,望了一眼两人半个时辰之前来的方向,眯着眼睛扫视了一番,而后思量了会,便看向南宫穆,道:“你既然不喝酒,走,爷爷带你喝茶去!”
说罢提了内力,一把揪住南宫穆,一路踏雪破冰,不疾不徐地往西边走。片刻功夫,南宫穆便发现了无际银白之间,有几缕青烟。不禁对老者又佩服了几分,看来他刚才便看到这青烟了。
待到两人靠近,才发现那几缕青烟来自几个小帐中。小帐围成一圈,中心是一个巨大的皮毡帐篷,金色的帐顶上系了几道布条,大红大蓝大黄大绿的几道布条,迎风翻舞,甚是惹眼。
两人直奔大帐而去,而帐中人显然很远便听到了他们极为轻微的脚步声,因为等两人落脚,厚实的帘子被两位俊俏的竟国少年掀起,两人身形消瘦,肤色黝黑,五官分明,均穿了皮毛夹袄。
“谷主,来人一个竟国人,一个中原人,”不等两人开口,其中一少年对着屋内温温地用竟语说。
南宫穆自是不懂的,老者微微一皱眉,约莫就知道两人今番“叨扰”了何路神仙了,忙半鞠躬,对着帐内沉声道:“在下爷两赶路遇上雪崩,打扰了谷主。”说罢一个眼神,示意南宫穆赶紧闪人。
“进来!喝完酥油茶再走,”帐内传来的竟是中原话,声音年轻而慵懒,南宫穆一惊,疑惑看向老人,对方似乎明白帐内人的身份。
“小子,咱走不了了,”腹音传来,老者无奈地笑笑,算是回答南宫穆的疑惑。
“那便去喝碗茶再走,”南宫穆答。
帐门口两人,微微低头,做了个“请”的动作,两人便从容地跨进去。
帐内昏暗,几个铜盆内燃着牦牛粪,干燥的、原始的温暖气息迎面袭来。南宫穆稍稍眯眼,便看见帐内巨大的牦牛整皮铺就的软榻上,一披散着头发的少年,衣襟半开地躺在坐着的男子身上;后者则着深蓝色裘衣,领口和袖口以及裙裾上皆一圈五颜六色分外抢眼的棉质染布。这人披散着头发,高挺的鼻梁,弧度优美的唇线,猎鹰般犀利的眼神,却在定定地看着自己。
南宫穆略带意外地看着眼前的一幕,以前随着和风逛街,她还站在一个小倌阁前好奇了半天。见这样一位男子盯着自己,南宫穆下意识皱皱眉。
“在下南番自由人仁布次松,这位是在下朋友,今番打扰谷主了,”老者又是深深鞠躬,道。
“哦?”一声意味不明的声音过后,南宫感觉到一股气流,顷刻间,他已飞身出去,而对方也随着他,飞出帐外,两人武功相当,来人并未占到便宜,待到落定时,仍然隔了刚才那距离。只不过,由帐内换到了帐外。
“好轻功!”惊喜的声音响起,却是被称为谷主的男子,他仍然定定地看着南宫穆,心下叹道,真是秀美惊人的一张脸。
南宫穆皱了皱眉看向他,被他盯得极为不自然。
“美人儿,你可愿意跟了本谷主?”他声音慵懒却眼神阴戾,朝着南宫穆走了一步,裙裾一圈的五颜六色被摆起,像蓝色莲花上的灿烂水光。这男子其实也当是高原是数一数二的美貌之人,此刻,他却着了魔地看着眼前的中原人。
南宫穆忍住心中瞬间翻腾而起的恶心,生生从牙缝挤出两个字:“可耻!”
“可耻?”对方剑眉一挑,竟孩子般歪了头想了一下,再看向他:“本少爷不过喜爱男子,尤其是公子这样武功好的美人,何耻之有?”说话间又朝南宫穆走近了一步。
南宫穆一个飞身后退,远远地离开他站住,眼神充满厌恶。
显然,这种厌恶深深地刺激到了对方,那人眼中阴霾聚拢,南宫穆亦握紧了剑,片刻间,空气凝结,杀气笼罩二人。
突然,一阵冰雹砸下,那人突然收敛戾气,一声“糟糕”之后,便飞奔向帐中。
老者仍然立于帐中,无奈地看了眼帐外正转身离开的南宫穆,。
“给他们支一顶帐篷,好生招待,不要怠慢了美人,”帐中人慵懒的声音响起,立刻有人开始动手去支帐。而南宫穆则闻声飞奔远去。
老者闻声应谢,那人却说:“南番仁布家,那可是冬主给的你自由身份吧?该是报恩的时候了。”
仁布次松深深鞠躬,心里无奈叹了一声,便要出去追上南宫穆。
这位被称为谷主的人,一边不满地看自己的裙底被雪粘上沾湿了,深深懊恼,不时跺跺脚,显然刚才那声“糟糕”指的是裙裾被沾湿;他时不时焦虑地看向帐外,生怕南宫穆跑掉了。谷主身后软榻上的少年幽幽地别过了脸。
“小子,站住,”饶是在高原上,仁布次松也没有讨到太多便宜,两人飞奔了一刻,他不过是将几丈的距离拉近了一点,仍然没追上南宫穆。“再不站住,你便真的要死在高原上了,”他焦虑地对前面的人叫。
确实,胸口已经隐隐有些炸裂的疼痛,呼吸困难。南宫穆定住脚步,提气吸气,再缓缓呼出。他回过头看了眼老者,徐徐说:“晚辈敬重前辈愿意陪我历这险道,不过,前辈既是那人的朋友,那就不值得晚辈尊敬了。”
老者闻言,稍微思考了一下,笑了两声,道:“倔小子,没搞懂情况就不要妄下判断。那人,我是攀不上做他朋友的。不过,你可以。”
南宫穆蔑视地“哼”了一声,缓缓吐纳换气。
老者见他并不打算立即甩袖走人,便幽幽叹了口气,道:“本来,翻过那雪齐山,我也是要带你去找他的,这巧遇上了,你这臭小子脾气倒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