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2 章
“杀人啦——”围观人等吓得一哄而散。
典罗的怒气腾就点着了:“我没!!——混账!!!都给我回来!!”
反观苏风,倒在地上一动不动,脸色青白难看,连呼吸起伏也看不出来。
怎么看都……
确实有点儿像……
但是典罗耳力过人,能听到微弱的心跳声,这让他心里还算有底。男子心烦意乱地抓抓头,狠狠吼了一嗓子:“不是我干的!!”
“是是是!我们没看见,没看见——”那些人跑得更快了。
“这群好事之徒,一真出事全都跑得比兔子还快,没一个来搭把手的,吃人饭不干人事,真(哗)贱气!”一个典家的家人被散去的人流冲了个头蓬衣破,一边整理衣襟一边恨恨抱怨道。
“百姓不容易,”典罗正烦乱着,扬手给了那家伙一个大脆巴掌:“别他_妈骂街。”
“是,二爷教训的是。”那家丁捂着脸呜呜应了:“我说二爷啊,您看现在怎么办?”总不能让人就在地上躺着吧?
“算了,先带苏风回山庄,管家你去请大夫。也不知你们谁码了那么多酒在巷子里,都给我带回去。”典罗重重叹了口气,吩咐完左右,蹲身准备探看苏风的情况。
“风儿,真不是二舅我下手重了吧?”男人嘀咕着,怎么说这孩子有些功夫底子的,还是自己亲传的——
“就是你就是你就是你!!!”典罗的手还差一点探上苏风鼻息,一只黑色的小兽忽然从街侧一处高檐一跃而下,旋风似的窜到苏风怀里打了个圈,对典罗呲牙咧嘴。
“泥鳅说话了!!!”
“这是什么怪东西!!!”典府家丁们吓得散开老远。
“你是什么玩意儿,怎么还会说话!!”典罗也骇了一跳,下意识收手捂住脑门。
“离苏风远点儿!”男人底气不足道。他偷偷打量一番这古怪的东西,也就二尺来长,大圆脸胖嘟嘟,黑色的鳞片四只爪子,有些像山里的四脚蛇却又带着犄角……罕见也就罢了,问题是这家伙还会口吐人言,不是只有鹦鹉八哥儿才会学人说话么?
见到这般诡异物事,还听见这怪物开口,莫不是自己真的喝晕了?
“让开!醉鬼一边去,别碰阿甘的主人!”气哼哼说完之后,那怪模怪样的小东西不再理汉子,一双大眼睛被水汽蒙了个晶莹剔透,满脸忧心地用两只小前爪拍苏风的脸颊。
“苏风,苏风,你怎么了!!苏风你再看我一眼啊!!!”小黑怪物攥着苏风的领口六神无主地拼命摇头,哀嚎道:“你骗我的,骗我的是不是,你不会死的,你不会有事的,我背着你去看神医,不,我背着你让神医去看你!!你醒醒啊,醒醒啊!!”
苏风没有反应,珍珠大的眼泪吧嗒吧嗒从怪物眼睛里往下掉。
典府的下人,外加典罗,全都不知如何应对。
啜泣了半晌之后,黑色的小细长条又不知从何处抽出一身孝袍子披着身上,又扎了条白色的小头带,抱住苏风开始撕心裂肺地哭。
“唔……”随着黑泥鳅的摇晃,苏风终于悠悠舒气,噫咳了一声,只是仍未转醒。
“啊!苏风,苏风你还有救苏风!!!”小怪物脸色的表情瞬间雨消云散,只差一道彩虹挂在犄角之间,它扬声喊道:“陈公子,快来帮帮苏风!我们在这里!”
见苏风确实没事了,典罗心底暗松一口气,仍摆出一副粗声粗气的模样哼道:“谁让这小子不经打!!!”说罢接过下人找来的竹竿儿拨拉苏风胸口的小泥鳅:“你这泥鳅给我下来!这人我带走了!”
“我不是泥鳅!!我是黑蛟!!”小黑蛟被竹竿捅得嗷嗷叫,焦急地扯大了嗓门:“陈公子!!快来啊!!出人命了!!!”
“住手!!”一个华服青年甩开下人侍卫,跌跌撞撞跑过来阻拦:“你这醉汉恁地无理无脑,伤我苏风兄弟!!”他并不畏惧醉汉凶神恶煞的模样,举手投足间有一股威严贵气。
“陈公子,救命啊!”小黑蛟呜呜扑上去抱大腿,向这富贵男子求助。阿甘一个头有两个大,它原只想找个失意之人催化酒性,借此人为难苏风之际迷倒苏风,再为其解围,送苏风和自己一并回家——谁知这人还是苏风的舅舅!……没时间解释了!!
陈公子也当此人是寻常寻衅的醉汉,并为重视,直接吩咐手下:“快带苏公子回府休息……不,直接送他回家。”
“暧暧,别伤了我们家典二爷啊!!”老管家见状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两手直拍膝盖:“二爷啊这都喝得哪门子闷酒啊!!!”
一帮人得令围住典罗,和典家的下人又推又搡,乱作一锅粥;另一帮人趁机架起苏风,小心抬他进了街角的马车。
一派混乱间,不会有人细想,既然这陈公子被小黑泥鳅一路领着寻觅至此,怎会有马车在此待命?
原以为此事也就了了。
谁知那典罗被骚乱激起酒性,像头蛮牛似的力气奇大,对着涌上来的人就是一顿毫无章法的乱挥乱打,也不管是陈公子的手下还是自己的家丁,一手掼倒一个,一脚又踹倒一个,只打得这群人在地上哎哟哎哟叫疼爬不起来。
看着一群残兵败将,醉汉典二爷掐腰哈哈大笑,一副天下无敌的模样。
小黑蛟吓得找了个箩筐,钻到底下躲起来了,整个筐抖得筛糠一样。
“什么蛟啊蛟的,也就是个畜生呗!!!”醉汉笑着,一脚把筐踢出老远:“走你的吧!!!!”
陈公子眼眸微眯,看那汉子半垂着头,似乎闷闷地笑,欣赏着那个筐连带着筐里嗷嗷叫的小东西顺着下坡越滚越远,消失不见了。
典罗再抬起头,一双眼尽是挑衅之意:“小子,谁让你多管闲事了,看到刚才的黑泥鳅了吗,那就是你的下场!”
“二爷,别再打了二爷!!”有人抱典罗的胳膊,被男人抖抖手抛出去几丈远,落在一个乌篷上闷声着地。
“吃老子一拳!”典二爷摇摇晃晃去扯沉蛟的领子,挥起拳头就是一下。
沉蛟扮着书生模样,自然躲闪不得,被拎小鸡一般扯住了,肩膀上结结实实吃了一记,
“疯子!”沉蛟心中不悦,眼底阴怨一闪而过。他忍住没有发作,满脸仓惶踉跄后退,卸去力道,却忘了下坡的落差,咕咚一声仰面摔倒了。
“哈哈哈哈哈!”典罗似乎特别开心,回身捞起一个酒坛又灌了一大口,把坛子狠狠摔了,笑嘻嘻用脚尖踢狼狈的年轻人。
“什么混账的翻云覆雨,翻手覆手……你若想看天地翻覆,自己打滚就是了——”男子嘻嘻哈哈地说,有几分疯癫痴态。
“放肆!!”
“大胆!!”
几个声音一同响起,沉蛟的侍卫们不再伪装,齐齐刀剑出鞘,更有一个身法极快的,行动间似有残影,后发而先至,手中用以暗杀的武器向前一递,一个六棱尖刺瞬时间顶在典罗的下颌。冰冷的感觉刺激让那典罗打了一哆嗦,饶是他平日里逞强斗狠,横行无忌,也吓得瞬间醒了酒,整个人僵硬起来。
典罗带来的人更不顶事,一个个吓得瘫过去。沉蛟手下的侍卫个个都是暗卫出身,狠辣残戾,散发出的感觉又怎是普通的随从护院所能比拟的。
“陈公子……”阿甘艰难地爬回来,黑乎乎的身上挂着白菜叶和菠菜叶,拦在中间当起了好人。小黑蛟向陈蛟投去为难的目光,委婉道:“他是苏风的舅舅,对苏风有什么大骂也算是家事,即便冲撞了您,也……”
沉蛟轻笑一声:“不得无礼,都放手。”
“算你这泥鳅说的是人话。”典罗哼了一声,腿脚却不住地打颤。典家的侍从赶紧上前,祖宗祖宗地说着,把人架走了。
“典大人,在下必会登门道歉。”沉蛟望着典罗的背影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一掀帘子上了马车,小黑蛟也跃上车,坐在苏风的胸口上。
“真可恶的醉汉!”阿甘气呼呼道:“结果最后还不是欺软怕硬?”
“黑蛟,你虽是有人所不能之力,却不懂人的规矩。”沉蛟在心情好时,待自己阵营的人并不刻薄。他摸摸阿甘滑溜溜的大脑门,替它解释其中的弯弯绕绕:“刚才那个男子的惧怕……是装出来的。”
“喔?你说说看。”阿甘被勾起了好奇:“我还以为他只是力气大些,不想倒有些胆识。”
沉蛟点头细说:“看他的筋络充盈,真气藏而不露,只怕一手就能捏断那几个侍卫的脖子——他刚才实在克制自己,克制自己伤人。”
“那典家也不简单,有这等家族同在齐汾,真让本王难以安睡——况且……”王爷的声音低了下去,似乎在思量什么。半晌后他问阿甘:“黑蛟,你可有办法让本王同时既在此处,又在彼处?”
“自然有。”阿甘可爱兮兮一笑,偏着头的模样煞是惹人喜欢。它张开口露出一排交错的牙齿,在这层口腔里,忽然又张开一重,露出幽深盘曲的黑色旋涡。
保持着可爱模样的小黑蛟凝固了表情,唯有低哑机械的声音从颈间发出:“慕容轩辕沉蛟,你知道为此你要付出什么吗?”
“我不知道,不过我愿意给。”沉蛟说。
另一边,典罗被下人们搀扶着摇摇晃晃回了家,一路上手脚直哆嗦,止不住地打颤。
“二爷啊,你打我们下手这么轻,那些人全都打出了内伤,这么明显的对比,会不会不妥当……”
“二爷啊,后天武林大会请你去,你今日闹着一堆洋相,终归是不合适——”
——
“闭嘴!!都给我回澜宸崖继续练剑去!现在!立刻!谁不能用剑拍碎二尺厚的石板我就除谁的名!”
进了自己的跨院里,男子甩开一边搀扶一边数落自己的下人,一路奔入盥洗的屋子,再也忍不住涌至胸口的翻腾,吐了个昏天黑地。
手脚冰冷。
心脏正如脱缰的马蹄,把胸腔碾个粉碎。
刚才的克制,刚才的反常……
不是为了杀意,而是惧意。
提起那件往事的深深恐惧……虽然在苏风昏倒的一刻被暂时压制,却在那只自称黑蛟的小怪兽一步步走回来的时候,再度汹涌而出。
在沉蛟的背后,在所有人视觉的盲点,在仅有自己能看到的地方,不属于这个世界的恐怖存在,拖曳这小小的狼狈的身躯,爪子一步步迈出,小小的尾梢摇曳,却带动了……
整个齐汾,还有那连绵的连汾山!!
醉汉浑身坠入冰窟。
究竟是谁在掌控谁……是不是,一切早被目睹……
十二年前,小外甥苏风年幼,他也年轻。
典罗刚刚创立了自己的宗派,终于能从一堆繁杂的事务里脱身而出。
典罗终于与自己的小侄子熟络起来,和他一起进山出山,教他在连汾山捕猎兔子鸟雀,辨识草药,教他粗浅功夫。
悠悠青山之中,一大一小两个人,一前一后站着,摆着般那般的架势。
苏风聪慧,一学就会,而且对这个舅舅很有礼。
除了少些年少人该有的亲昵,一切都很好——典罗告诉自己,只是因为这个孩子寂寞惯了。
虽然隐隐觉出典慈不希望苏风习武,不过典罗还是终于把苏风领入正宗武学的道路。
因为他也有私心,希望藉由“木已成舟”的事实,让妹妹放下心结。
不断设想着通过外甥与自己的妹妹重见那一日,典罗陪苏风入城买卖草药,给他吃家传的丹药,一点点对他在药理和武功上细心指导。
随着时光流逝,苏风在武学的进境一日千里,不到半年的光景竟有江湖上二流的身手,提气纵越、劈砖裂石,神采也愈发饱满,将平凡的面容衬出几分俊朗英气。典罗暗忖,习武会渐渐改变人的筋络和气度,苏风年纪小,妹妹估计看不出来,也便放心了。
有一日他为少年的进境感到高兴,硬拉着他去城里买了几件衣服,又塞了一大堆点心给他——再然后,苏风好几日没有出现在两人相约习武的地方。
典罗开始担心。
他担忧是因为家境窘迫,苏风被妹妹遣去去哪里做活了,便想到一个好主意。他带了一坛银子潜入母子二人所居院里,准备掘开桃树埋进去,再骗苏风去挖,给小外甥一个惊喜。
然后,他挖到了那些东西。
那些说不出来,想不起来,看不到的东西。
典罗根本不知道自己怎么回的家,也许是失魂落魄,也许魂魄与躯体早便分离。他生了一场大病,之后便有些疯魔了,嗜酒,不爱言语,唯有在研习武学的时候才有几分清明。
他自己也记不得究竟看到了什么,只是再也不敢靠近,再也不敢主动去找这母子二人,即便是妹妹辞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