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9 章
月凄寒,瓦檐残。
欲挽倏忽如掬水,唯有盈亏似旧年。
沉睡的齐汾在黑暗中缄默,只剩下微凉的风无声无息穿梭在寂静的街头。
高墙之间,暗弄之内,蛰伏着仿佛随时会合拢的狭窄巷道。一个桀骜修长的身影站在狭窄死巷的尽头,似乎在静静等待着什么。
这里正是片刻之前,苏风寻觅到刘翠翠的地方。
在小狐狸的随身空间里,长日已尽,夜半烛残;然而在盲点世界的尺度里,从她与苏风消失到此时,不过是片刻光景。
就是这片刻光景,让此人与刘翠翠擦身而过。
这人身形微动,昏暗的残光隐约照出了他的模样——绝美的面容夺人心魄,非是最狠,非是最毒,却是狠毒无双。
男子长发未束,穿着华贵的丝缎薄衫,攥紧了手里碧色的狐狸挂饰。
正是慕容轩辕沉蛟。
黑夜之中,这位冷冷的男子冷冷不发一言。
宛如刀光的眸子是冷静的。
宛如刀锋的唇线是冷酷的。
宛如刀削的面容是冷漠的。
沉蛟整个人都散发着阴冷的气息,因为
他很冷。
慕容轩辕沉蛟的眼中浮起冷峻的杀意,他发出不悦的轻嗤,掩去了鼻梁里堵塞的不适。
整个齐汾城,不像是这个季节应有的温度,阴寒而且过于死寂,即便是沉蛟也觉得有几分难以参悟的诡谲。
他退却了?不。事实上,他习惯于夜,并驾驭黑夜。
他是夜的王者,凌驾一切黑暗之上,除了君临天下的睥睨,还有无冕的残暴疆土,做帝王所不能及之事。
“只是……太过荒唐。”白日他忽然昏迷陷入迷梦,梦境很荒唐……
荒唐到他不愿承认,仅仅为了一个梦境,自己竟然在一条死巷里站了半夜。
按常理来讲,要接近灵狐,自然要从苏风身上下手,而不是在这里守株待兔;可是根据梦境,他在此时此地,会遇到那个不着寸缕的,白狐所化的女子。
梦境里的自己为她披上衣衫,带她回府;再以退为进,送她回苏风的家,留下玉佩为信物,只为得来日苏风若有难处,她有凭据开口相求。
成为州捕的书生,又怎会少了麻烦?……更何况,这与沉蛟原本的计划就有些相似。
久而久之,虽然白狐心中对那潦倒男子有些情意,可在种种身份力量的对比下,自己自然而然胜出,直到把白狐收为己用。
白狐予他率妖之力,天书上的万妖齐现,青龙黑蛟仰天嘶鸣,天地变色!他一步步走入皇宫,身边外妖异兽嘶鸣,为自己荡平一切阻碍,他坐登大宝,身披绣着青龙模样的皇袍,手握逆天之力,执掌天下万物命理,超越生死,达到所有人从未敢想的境界!!还有,拥那女子入怀,了结求不得的夙愿……
等沉蛟骤然惊醒的时候,他原本收入匣中的玉佩已在手里握着了,温润的碧色狐狸如一泓流光,抓住了,便是一切。
心心念念的皇嫂终于归属于他,而替他达成愿望的女子又去了何处?
沉蛟再次端详这精巧的小狐,微微有些触动。
到时假戏真做,或者分她些恩宠,也不是不可以……真的坐拥万里江山,拥有了无限的生命,难道还真要守着皇嫂一个人吗?曾经的魂牵梦萦,如今看来,也不过是一杯恭贺的酒,聊以助兴。
慕容轩辕沉蛟从不信梦。当他手染鲜血的时候,就不再相信任何报应与毁灭的梦境了。
那个在冷宫里抱住慕陌慈啜泣,问他有什么办法才能不被噩梦搅扰的幼童早已不再。
那个被寡言的男人抱在怀中无声安慰的年幼皇子,还有为了让少年好眠而一夜也不敢挪动的男人,那些记忆,陈旧得就像已经死去一般。
唯独这一次……
荒唐!可笑!飘渺!虚幻!!却又带着极为真实的触感、和几乎确凿的证据,让他不得不试;而此时,他只觉得,会相信那梦境的自己才是更荒唐的。
但是那个梦,许诺了比他想要的还要多。
——那些可不荒唐。
所以他信了。
为了这份许诺,他已经在这条死巷里站了两个时辰,时间也已经到了丑时末,再过不了多久,只怕要天明了。
男子发出犹如来自深渊的低笑自嘲,掩去了喉咙里淡淡的腥咸味道。
“欺我者,杀!”
“戏我者,杀!”
“杀杀杀,杀的哪个;斩斩斩,斩者何人?”慕陌慈在黑暗中显身,臂上搭着一件厚绒缀的外衫:“王爷大概只是惦记的太多了。”
慕容轩辕沉蛟脸上一沉:“我没叫你来。”
也许是因为怕人知道自己竟有这无稽的举动,慕容轩辕沉蛟谁也没差遣,屏退左右,白日里独自进城。在一家茶楼休息的当口,听说有只白狐狸沿街乱窜,不知在追撵什么东西,他更是多了几分把握,看天色和梦里差不多了,就动身来这里等候。
慕陌慈垂首说:“因为太过危险,陌慈虽知王爷不愿别人知晓,还是斗胆前来了。”
沉蛟冷冷道:“谁借你的狗胆?你可知你也是别人?”
想想又问:“你知苏风进城了吗?”
慕陌慈答:“苏风今日进城了,而且至今也没走。”
“怪了……怎么会没有?”王爷喃喃自语,脸上一热,强道:“方才,本王路过此处,明明……远远看到一阵金光,可等走到近前,什么也没有……”这倒也是事实,他还没走入巷子时,似乎看到一阵耀目的豪光,等走进了却只有空空的暗巷,周围都找遍了,也没什么机关。
慕陌慈恭敬道:“也许只是个巧合,梦境不可信。”
沉蛟被说中心事,暴怒道:“给我滚!!别在这里碍事!!”
“陌慈这就走,只是请王爷把袍子穿上吧。”慕陌慈展开衣袍,抖掉寒气:“更深露重,王爷要保重身体。”
“哼。”沉蛟扯过袍子,自顾自披上,见男人要走,又斥咤说:“等等,狗奴才给我回来!没看见本王仪容散乱,还不快给我把发带系上!”
分明是强人所难的要求,慕陌慈亦为难推却:“王爷……陌慈随身未带梳妆之物。”
“未带着?”沉蛟满眼讥诮:“陌慈大哥,你前个月不还擅自拿了我一条发带?你当我不知?”
慕陌慈语塞,最终一言不发,绕到沉蛟背后去。
在沉蛟看不到的角度,他才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囊儿,又从里面拿出一条墨绿色的发带。只有小指细的一根绒面的丝缎,两侧各镶缝了一排黑色的细碎宝石,被男人小心地叠起来收放着囊里。
慕陌慈抬起手,穿过沉蛟的肩膀,用手撩起散落的发丝,简单用指尖理顺挽起,再用带子拢并一处,仔细系好。
收拾停当之后,他立刻退回一个暗卫首领该有的距离。
“一想到你揣着它一个多月,本王就觉得恶心。本王能忍到今日,也不过是看你还有些用处罢了。”慕容轩辕沉蛟把发带再次扯开,一扬手扔出很远,毫无表情地说:“行了,你走吧。”
男人好像没听见刻薄的奚落,半跪行了个礼,站起身转身走了。
没有再隐匿身形,走到一处的男人忽然弯腰拾起了什么,然后一步步走出死巷,拐过一个弯便看不见了。
“一生唯一真心待我的,竟然是这般恶心龌龊的……男子与男子?真是可悲可笑。”
慕容轩辕沉蛟看着那空荡处皱了会儿眉头,嫌恶的表情又转为轻笑,压着受凉的咳,咳咳咳地笑了几声。
妖娆而放肆。
“罢了,本王倦了,不管是怎样的把戏,我只奉陪这一次。”
“好个无情无义的沉蛟,好个只奉陪一次。”一个声音忽然从男人的四面八方响起,一开始喑哑低暗,随后越来越清晰:“不枉吾唤你来此,吾没看错人。”
随着话语声越来越近,墙壁里探出一具身躯,缓缓与泥砖分离。虽然出现的方式诡异,这个男子模样的存在却是一副好容貌,半身赤_裸,一头黑色的长发覆盖住了腰线以下的身躯,继而直垂到地面,像一张巨大的网,在夜色下散发窒闷的气息。
来人没有动,只是定定站着,可慕容轩辕沉蛟感到一阵难以对抗的威严,好像面对的是一堵越来越近的墙壁,只觉得透不过气来……
“你……你是何人!!!是什么来历!!!”沉蛟虽然有惧,却不愿露出怯意,扬声质问。下意识环顾左右时,他赫然发现,夹巷左右都不再是泥土砖墙,而是——黑色的蛇身!
盾牌一样巨大的鳞片在忽然寒冷清明的月色下泛着乌色的光泽。
前后左右,早已没了退路——或者说,没了生路?
沉蛟不愧是暗主枭雄,电光火石间抛却了一切顾虑,双眉一掀,脸色刹那间沉了下来:“你到底是什么人?!为何搅故弄玄虚,搅扰本王?!”
“吾是谁没有关系,”神秘莫测的男子好整以暇抱臂:“吾更好奇你究竟是何人,竟有广域之力隐匿身上。你可知这力量撼动几个天下也是有余?”
“什么?”沉蛟一愕。
那男子勾起深重的笑意:“说不定,你就是天生的霸主,吞并一切的霸主……”
“此言当真?”与他的笑意相对,王爷神情愈冷。
“自然当真,吾哄骗你有何好处?”神秘男子似乎有些不悦,向前移动了半尺,发丝散开,露出了下半截身躯。
沉蛟眼眸收缩。盘绕困禁他的重重蛇身交错盘结,仿佛没有尽头;而这禁锢巨蟒起始之处,便是这男子的腰部。
“黑蛟。”沉蛟确定地说:“你是天书中的黑蛟,无攻不破,号令万妖。”
“猜对了,吾便是黑蛟,至障至黔的黑蛟。怎么——知道我是黑蛟,你便如何?”男子神情一转,先前的不悦顿时烟消云散,笑得更加张扬。
“不如何。只是想问……那狐狸之梦也是你的手段?”沉蛟沉声问。
听了这话,男子的笑意似乎有瞬间的勉强,然而立刻自若道:”梦境究竟如何,吾并不知晓,一切只是为了让你在此等候,才有此一梦为饵,引你前来。”
蛇身男子又道:“吾看你等了半夜也未离去,心足诚,意足狂,吾决定助你完成心愿。”
“既是如此,”沉蛟忽而冷笑,毫不畏惧道:“你身为黑蛟,当该辅佐万妖之帝;既是要助我称帝成皇,为何不臣服于我?”
“小子狂傲,不过吾就要你这样。”蛇身缓缓游移,声音充满危险:“吾尚不属于你的驾驭范畴,如果你能让灵狐甘心委身与你,再让她为你找到名唤“魏拾”的青龙,那便能与吾相较了。”
沉蛟暗暗记下,又问:“既然如此,你要如何助我?”
对方思量一下才回答:“吾能驾驭齐汾格局,观一切巨细,保你入水火无碍,刀枪不伤。”
像是要证明这一点似的,一把闪着青光的剑忽然从半空中显出,被无形的力量拧绞成一只泛着金属光泽的狐狸,“呯当”一声落在地上,滚到沉蛟脚边。
“明日开始,以此齐汾城为棋盘,你执子落子,吾步步助你成事。”
“吾有言在先,一旦遇到那灵狐,如何运筹让其倾心下嫁,全看你自己。”
“得到青龙之后,你我再无瓜葛,如若向第三人吐露此事……我无须多言。”
那男子每说一句,就往前进一步,到最后指尖点上了慕容轩辕沉蛟的额头。
沉蛟还来不及说一个“好”字,只觉得额心一阵剧痛,周围地覆天翻,再清明过来,已经坐在豢龙轩内,手边一张字条,正是自己的笔迹。
“五月九日,遣苏风午时离府,未时回府”。
“……想必也是那黑蛟威能。得此神物相助,本王何能不胜。”
沉蛟用指尖捺过有犹新的墨迹,沾上一点淡淡的黛色。
“哼,还有四天么。”他慵懒眯眸,执起字条仰倒在地毯上:“莫让本王失望。”
说罢,沉蛟忽然闷闷吃吃地笑开。他揽过案几上的酒盏,把温在酒注里的温烈液体一杯一盏舀出来,大笑着在月下肆意泼洒,温暖的酒液湿了衣衫,发丝一缕一缕贴在脸上:“慕容轩辕天龙,本王敬你!”
“敬你执掌天下!”
“敬你龙凤呈祥!!”
“敬你!!哈哈哈!!!”
嘶哑狂乱的的声音渐渐消歇,唯有胸膛剧烈起伏,在晶莹的酒液中泛着幽幽寒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