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目是由《论语·八佾》篇借来的,孔老夫子所说。礼,在儒家眼里,不得了,如朱文公注“礼之用”就说:“礼者,天理之节文,人事之仪则也。”天理如何,形而上,自然只有天知道。所以这里借用,必须先说明是断章取义。还不只是断,并且要下降,降到俗之又俗,是到哪里做客,要提个糕点包,主人呢,要招待酒饭。这样的礼,加上“与其奢也宁俭”,明眼的读者会立刻猜到,我是又要说些不合时风的偏见。不错,我有偏见,而且想说。偏见不只一种,这里只想说一种,是关于口腹之欲的。用开门见山法,是我反对在口腹之欲方面锦上添花。锦指入口之物能果腹,或兼肚子欢迎;花指价钱高。肚子欢迎与价钱高,常常难解难分,以小家庭为例,手头只剩人民币两三元,就只好放弃红烧鲤鱼,安于吃熬白菜。
但也常常不是这样。这是指上升到某种程度之后,价钱高的肚子未必欢迎,至少是未必需要。一时想到的有三种情况。一种,是最近听说的,有一道菜名三叫,吃小活老鼠,听三次叫声,价钱很高,我老朽,赶不上新潮,以己之肚测人之肚,总觉得难于接受。另一种,如红烧鱼翅与红烧鲤鱼之间,价钱高低悬殊,至少我觉得,肚子欢迎的程度并没有两样。还有一种情况,举想当年为例,夕阳西下之时到前门外,煤市街一带,解决吃饭问题,可以进致美楼,也可以进馅饼粥,以一个人计,比如前者用一元,后者用二角,以肚子欢迎的程度衡量,前者得的分数可能高些,但不会相差很多。三种情况合起来可以显示一种道理,是可奢可俭之间,从俭未必就不好。这理还可以扩张,或应该扩张,是联系到修身和治国,就要改说为,可奢可俭之间,“应该”从俭。
可是时风不是这样,其甚者是锦不锦无所谓,只要花,具体说是尽力追价钱高以显示阔气。最明显地表现在礼的招待酒饭上。据上海报说,一桌菜价已经有上万的。只说通常的,都是菜二三十道,而且要有几种名贵的。我参加过这样的宴会,感觉是,不是吃饭,而是尝菜,几种过后,连味道如何也模糊了,可是还在往上端。为什么要这样?名是不如此不足以表示敬重,而实则是不如此不足以显示阔气,即做东的钱多。钱多有什么值得炫耀的?这往深处追,不过是质胜文则野。不幸这钱是荣誉的价值观竟力大无穷,还是限定说与口腹有关的,是卖酒饭的也几乎都随风倒了。高级饭庄、酒家之类不用说,只说街头巷尾的,也是多卖贵菜,以求多赚钱,快发财。这又使我想到当年,只说最大众化的,街头巷尾不少,名切面铺,卖斤饼斤面,准斤准两,实惠,如果想解馋,炸酱面,外加个清炒肉丝,味道也颇不坏。现在呢,街头巷尾依旧,小馆依旧,可是清炒肉丝变为鱼香肉丝,价钱就由原来的一角变为八元,味道却变为不能下咽。说抽象的,是变朴实为虚浮,究其原因,是追花而忘了锦。
写到这里,想想,还是独善其身的好,又为了扣紧本题,决定说一次实事的与其奢也宁俭,以显示自己偶尔还有反潮流的勇气。是两三个月之前,在城内的办公室,某学院的半中半青四位女士来看我,其时已是近午,依礼,应该招待午饭。她们坚辞,显然是因为怕我破费。我忽然想出一个两全之道,就是既招待而又不破费,还加说个冠冕的理由,是请她们品尝我们的家乡风味,京东肉饼。她们高兴接受,于是齐赴北海后门。一小馆名欣欣,只卖肉饼和小米粥,如果还想开怀畅饮,有酒,只是二锅头,有菜,只是小葱拌豆腐,总之,没有价钱高的。可是味道不坏,连这四位娇而且贵的客人也说满意,吃完一算,付十元还找回一些。
也许有狐死首丘的心理在作祟吧,我欣赏这个尚保存朴实之风的小馆,因而有也重锦而不重花的什么人来,我就提议到那里去吃。次数多了,与主人熟了,一次,主人看我们酒酣耳热,说希望我们给题几个字。我酒壮人胆,就打了一次油,四句是:肉饼酬新友,京东记旧家。秦淮多少梦,付与后庭花。事后想想,如果是在什么大酒店,身心为锦上添花之气所围,那就连打油的兴致也不会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