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家乡在北京东南,紧邻通县的香河县。我出生于乡,西北距县城五十里,在运河支流青龙湾之南十里。语云,故土难离;但也不得不离,一大堆原因,“老弱转乎沟壑,壮者散而之四方”,是一;唐山大地震,故居一扫光,是二;还有个三,来自政区的改变,前若干年,已少水的青龙湾却有大作用,把其南划归武清县了。武清县属天津市,不知为什么,变为天津人,心情总有点不安然。于是学古风,如王羲之籍贯之署琅琊,凡有机缘须注明籍贯,我必大书香河县。万没想到,身为老九而县城内诸贤达竟不以为臭,除明白表示欢迎不归顺新县以外,还逢年过节,来车接,如中秋,去赏“月是故乡明”之月,吃家乡月饼。且说今年也不例外,望日之前就到了家乡。据说,适应改革开放之风,家乡也添了旅游景点,新二,天下第一城和度假村;旧一,香城村的古银杏树。东道主盛意,利用中秋中午酒宴前的半日之暇,驱车往看几个景点。
依据什么什么作文法,文不得离题,只好撇开景点,单说半路经过一个村名五百户。五六年前,我以某种机缘,曾下榻于村西南的卢家柴门小院,并与主人卢翁有同桌饮白酒之雅。现在车到临近,我没有大禹王治水的急务,当然不能过门而不入。停车,西行找,印象已模糊,找不到。向人打听,说了几种情况,一个年轻的妇女说:“那必是卢××家,我带着去。”走一段路,拐两个弯,到一家的后门,拍门喊:“来戚(读qiě)啦。”开门,果然是曾下榻的卢家。我向带路的妇女道谢,她微笑一下,没说什么,显然是没有这样的经历,不知道说什么好。或者说,她惯于助人为乐,感到向她道谢是意外。
半日之游,中秋之夜赏月,等等都过去,回到北京,这妇女带路的小事使我想到很多。想,是因为还记得一些值得对比的事,只说一件印象最深的。是两年以前的初冬,晚饭以后,我在办公楼的传达室闲坐一会儿,看见一个三十多岁的妇女,带个八九岁的女孩,来出版社找人。看装束,乡下人,贫苦,说由秦皇岛来,第一次来北京,由北京站下车,往沙滩,不知怎么走,问个年轻的男子,告诉坐103路无轨,说完,要指路费,三块,少了不成,她想不给,看那凶样子,只好给了。这是助人为乐已经变为捞钱至上,事小意义重大,可叹,可叹!
不想叹声还没完全消失,看报就发现,助人,还有索价更高的,是特殊阶级喝路易十三,酒一瓶8000元,外加开瓶费1500元。原来使我吃惊的指路费,只是开瓶费的五百分之一。何以高低如此悬殊?推想,贵是贵在开瓶用玉笋般的纤手,而此手属于既妙龄又美貌之女子也。女人的事以少管为是,还是单说助人为乐,这是华夏之邦的历代所传,我们家乡的妇女守而勿失,首都的有些人就见钱眼红,弃之如敝屣了。语云,礼失而求诸野,至少就助人为乐说,这古语是确实的。
但古会变,即如我们的家乡,如果拜金之风过猛,会不会也同流合污呢?如果竟至这样,我就又想起一个故事。是一年以前,一个晚辈第一次到伦敦去,找某个地方,找不到,问一个立在汽车旁的青年男子。他听明白了,说:“上车吧,我送你去。”送到,给钱,不要,开车走了。我杞人忧天,如果皇天无亲,唯钱是辅,不很久之后,连我们家乡的妇女也要指路费,那就“礼失而求诸野”这古语,我们也不得不忍痛割爱,改为说“礼失而求诸外”,就真不能不变长叹为号啕大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