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然得小闲,从书柜里抽出杨绛译本《堂吉诃德》看看。抽这本而不抽其他,不是偶然,因为:一、多年来对这部著作有偏爱;二、看其中的故事,我可以,纵使是暂时的,更快更干净地忘掉烦琐。提到偏爱,我不由得想起许多有关这部著作的旧事。最早是看林琴南的《魔侠传》,简化并改装,没多大意思。其后看过一折八扣书的半译本,书名和译者都不记得了;看过傅东华的译本。还买到过C.JARVIS的英译本,有一千幅插图,其中第37页有个全页图,画“桑丘·潘沙和驴”,由形见神,桑君自负而驴认真,不知为什么,我每次看到,总想也骑这样一头驴到野地逛逛,以过与鸟兽同群之瘾。话扯远了,且说这次翻看,一翻就翻到大战风车那个场面。依常情应该发笑。可是我没发笑,或者说,反而有些感伤。何以故?是旧病复发,抚今追昔,想到幻境与实境,其间藏着不少值得深思的问题。这问题既家常又玄远,宜于远话近说,就由堂吉诃德大战风车说起。抄译文有关部分:
这时候,他们远远望见郊野里有三四十架风车。堂吉诃德一见就对他的侍从说:
“远道的安排,比咱们要求的还好。你瞧,桑丘·潘沙朋友,那边出现了三十多个大得出奇的巨人。我打算去跟他们交手,把他们一个个杀死……”
桑丘说:“您仔细瞧瞧,那不是巨人,是风车……”
他(堂吉诃德)说罢一片虔诚向他那位杜尔西内娅小姐祷告一番,求她在这个紧要关头保佑自己,然后把盾牌遮稳身体,横托着长枪飞马向第一架风车冲杀上去。他一枪刺中了风车的翅膀;翅膀在风里转得正猛,把长枪迸作几段,一股劲把堂吉诃德连人带马直扫出去……
桑丘说:“天啊!我不是跟您说了吗,仔细着点儿,那不过是风车。……”
照应本文题目,堂吉诃德是处在幻境中,桑丘·潘沙是处在实境中。依常见,是堂吉诃德错了,桑丘·潘沙对了。
情况就这样简单吗?恐怕不是这样。因为人生是复杂的,所求是多方面的,其中有些,像是缥缈,甚至节外生枝,却并不无力,或说更加迫切,可是难于在实境中找到,那就不能不借助于幻境。幻境有多种。有的离实境很远,如庄生梦的蝴蝶就是。由远处往近处移,可以是白日梦,可以是乌托邦思想,可以是渴想的常见于诗词、小说、戏曲中的境,可以是能实现而尚未实现的某种理想。还可以近到重合,如“犹恐相逢是梦中”所描述的就是,其特点为,就事说是稀有,就心说是惊异。稀有,惊异,表示幻境高于实境,说消极些是不干巴巴,说积极些是更可爱,更富于人生价值。这样说,大战风车场面的含意就不同了,主的幻境中有设想的情人,支持着向美妙的理想世界冲去;仆呢,却在耳边喊,那一切都是假的,只有幻灭才是真的。这是实境向幻境开炮,而如果实境得胜,那就情人和美妙理想都化为空无,也总当是不小的悲剧吧?
幻境是悬在空中的,很容易落在地上。这有如列子御风而行,旬有五日,仍须回家过柴米油盐的日子。御风而行是幻境,柴米油盐是实境,即幻灭。所以,为了避免幻灭,能够长此迷濛也未必非福。秦始皇就是这样,自封为“始”,以为必能万世不绝,其后虽然不久就火烧咸阳,国玺易主,可是他已经不能知道,因而没有尝到幻灭的滋味。
由这个角度看,《堂吉诃德》的结尾就值得再考虑,因为它让这位主人公尝到幻灭的滋味。那是这样写的:
我从前成天成夜读那些骑士小说,读得神魂颠倒;现在觉得心里豁然开朗,明白清楚了。现在知道那些书上都是胡说八道,只恨悔悟已迟……那些胡扯的故事真是害了我一辈子;但愿天照应,我临死能由受害转为得益。……我以为世界上古往今来都有游侠骑士,自己错了,还自误误人。
明白了,悔悟了,也许真能得益吗?但终归是损失太大了,因为明白是用幻灭换来的。为了避免损失,至少我以为,不如保留幻境。那就可以这样写,只说向桑丘·潘沙说的那一点点:
桑丘朋友,我曾经许你做个海岛总督,老天爷不帮忙,到现在还没实现。但你要知道,骑士是不会说了话不算数的。不久我们就第四次出行,有慈善的老天爷保佑,有最美的杜尔西内娅小姐保佑,我们很快就会征服一个王国,你得到的将是最大最富的海岛,不要忘了,带着你的华娜,去做海岛总督吧。
然后还说了不少使外甥女、管家妈、理发师等感到奇怪的话,才“直挺挺躺在床上”,“终于长辞人世了”。
我自知狂妄,竟敢改世界名著,使堂吉诃德至死不悔悟。但也是不得已也,因为我一直认为,夸张些说,实境有如沙漠,幻境有如绿洲,生也有涯,还难免有过多的干燥和冷酷,所以,如果有可能,就应该尽人力,求绿洲不完全被沙漠覆盖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