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镜看到的自我
我碌碌一生,自知之明不多而他知之明不少。表现多端,举其煌煌者,如在伟大的时代,有所谓阳谋,我硬是不上当,三缄其口,万不得已就学凤丫头之应付邢夫人,说假的。其后就取得善果,虽无资格上升为左却未“派曾右”。而时间未变慢,一晃就到了70年代溜过,说点不三不四的真话不再有家破人亡的危险,于是“汝辈书生总是会说”的旧病复发,就拿笔,写些不登大雅之堂的。赖有权印书的和有钱买书的人宽厚,这样的不能升堂之文居然钻入本本,爬上书架。又是来于宽厚,古之“文人相轻”竟变为今之文人相重,心化为物,就成为常爬上报屁股的评介之文。而这类大作,有不少是灶王老爷“上天言好事”派,说罢文有可取之余,有时还老尺加一,说人也有可取。我看到,沿个人迷信的路,飘飘然一霎时之后,接着就忐忑不安,因为,至少是在此时,自知之明还有些力量,也就能够在耳边提个小警告:不要信这个;还是借老伴的小镜子,自己照照为是。
而就真来了被动照照的机会,先是上海的一位女士间接下令,接着北京的一位女士直接下令,让写写自己。我不隐瞒“优点”,对于女士的命令,我一向是遵照办理,何况是双料的。于是挖空心思,想如何完卷。青灯之下想,灵机不动;梦见周公之时仍然想,灵机还是不动;一直到“女曰鸡鸣”,忽然灵机大动,想到苏长公的“不合入时宜”,像是可以借用为纲,统一些目,敷衍成篇。饮水思源,举出处。手头没有近年印的《东坡志林》,只好抄绿君亭本《苏米志林》,苏子瞻部分卷上《是中何物》条如是说:
东坡一日退朝,食罢,扪腹徐行,顾谓侍儿曰:“汝辈且道是中何物?”一婢遽曰:“都是文章。”坡不以为然。又一人曰:“满腹都是机械。”坡亦未以为当。至朝云,乃曰:“学士一肚皮不合入时宜。”坡捧腹大笑。
苏东坡,名太高,不免有借光之嫌,所以要郑重说一下,这所借只是一点点意思,以表现自己的一生,实况总是与所想望距离很远,甚至南辕北辙而已。为了眉目清楚,大致以时间先后为序,分作六个方面。
一、宜于富厚而贫困。佛门的救苦弘愿表现为“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我,至少是在这个小题之下,想暂不顾己身以外,只为自己打打小算盘。算盘小,却长鞭及远,远到禅师的机锋所常说,父母未生时如何如何。换为直说,是愿意生在这样一个家,既有金银财宝,又不少经史子集。有这些,早年,易得温饱事小,大事是可以多读些书,救成年后的浅陋,又借家世的余荫,书“外”也会走来颜如玉吧?如我的业师化为先师的俞平伯先生就是这样,曾祖曲园先生是晚清的大学者,父亲阶青先生是清末的探花,不用说幼年就有了读万卷书的方便,成年之时呢,用不着出入公园、电影院,拼死拼活,就迎来仁和许氏才貌双全的小姐莹环女士陪唱“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对比之下,我就如由乔木而堕入幽谷,且不说衣食,幼年是吸收能力最强的时候,家里却没有书,语云,良机不可失,却失了,人间没有卖后悔药的,想到,也只能叹口气而已。气叹完又能如何?不幸是还有后话,是因为贫困出身,就不能如有些人,旧家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纵使世不清平,也小,可以不愁温饱,大,可以安坐在室中读《高士传》。我则无此条件,以致小就不能温饱,大就不能退隐。正如不久前写观我生性质的《流年碎影》时所安排,借先贤子路在《礼记·檀弓》中说的“伤哉贫也”为题,竟出现了三次。再而三,是因为困苦确是深重。主要表现在两个方面:一是八口之家不能无饥;二是所从事,或所谓职业,几乎没有一种是兴趣所在并可以看做事业的。是直到近年,老一辈需要仰事的已经往生净土(假定有),小一辈需要俯畜的已经自力更生,我可以不再慨叹“伤哉贫也”,善哉,可是又来了烛之武所慨叹:“今老矣,无能为也已。”
二、宜于专精而芜杂。想不到与“伤哉贫也”相伴的还会有意想不到,是偶然加偶然加偶然,我竟按部就班上了学,由小而中,由中而大。小的偶然是恰好在读完初小之时添了高小班;中的偶然是投考官费的师范学校竟能录取;大的偶然是双料的,一是师范学校毕业之后找不到教小学的职业,二是考大学,国文科出了《孟子》题,用启蒙老师教念《孟子》的存货,骗得高分,又侥幸录取。其时北京大学有一顶最高学府的帽子,拥有专精的学术界名人不少,我呢,与一切年轻人一样,羽毛并不丰满而想“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或者说,也能专精,出大名。语云,有志者事竟成,可是我却相反,而是有志事竟不成。是不肯读书吗?非也,而是见异思迁,不能专,也就不能精。情况很像乡下佬进城,什么都想看看,我是进图书馆,什么都想翻翻。翻看的书不少,却未能停在某一方面,往里深钻。深的对面是浅,即在浮面上滑。
可以由不同的方面说明这种情况。一个方面重,是昔人所谓“受用”,因为未能深入,我就几乎是毫无所得。怎见得?以中土的儒道释三家为例,我都尊重,可是儒,我就未能远希“内圣”,也就未能于“孔颜乐处”安身立命;道呢,我推重庄的任运,视得失为无所谓,可是检视己身之行,就总是失之执著过多;至于释,志在“度一切苦厄”,不能不高山仰止,可是直到现在还是没有勇气走入禅堂,自度尚且谈不到,况度诸有情乎?另一个方面轻,是表现,不少写小文,也写书,题材面不窄,由广泛的人生直到墙角的蟋蟀,像是碰到什么能谈什么。惯于以貌取人兼耳食的人就甚至以为我真是无所不通,而实际则如老伴所评论,是样样通,样样稀松。样样通,杂也;样样稀松,不能专精也。现在是确知老之已至,也就确知昔年梦想的专精成为泡影。可是与泡影同在的还有一些浮名,偶尔听到,心中有何感受?除了惭愧以外,只能取法戏迷,高唱一声“一事无成两鬓斑”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