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前,还在他们相处期间,李娟就明白无误地告诉了他:“放心,你们医院一定会同意。”
他傻乎乎地问她:“同意什么?”他以为她说的是结婚会不会被批准。
李娟轻轻地笑:“同意你考研究生啊,放你走啊。”
那时候他仍然不知道她父亲是什么人。他真是书生气,总觉得恋爱时打听人家的家庭背景太市侩,不是他这样的知识分子应该做的事。
到他终于明白李娟的父亲就是卫生局的李局长,主管着全县所有医院的干部调动时,人事科长已经笑眯眯地把一张“准予考研”的证明信拍到他手里了。科长意味深长地看着他的眼睛说:“小罗医生啊,你好福气哦,你这条路走得准。”
罗想农的脸,唰地一下子就红了。到这时他才意识到,父亲罗家园把李娟介绍给他是什么意思。父亲是在官场厮混多年的人,知道用什么样的矛对付什么样的盾。五年前父亲让他救下溺水的袁清白,一手把他托上了“工农兵学员”的宝座,如今父亲又一次施展身手,要替他圆一个读研的梦。
亲爱的父亲,也是最卑鄙的父亲。而当父亲用“卑鄙”为儿子谋利时,他所有的作为就变得让人慨叹,爱恨纠缠。
罗想农就在这样一种对父亲的爱恨交织和对自己的责备苛求中,完成了报考研究生的复习准备。他报的是南京大学生物学系。这一辈子他都不想再回到青阳,回到他日夜恐惧的医院里了。生物学研究的是细胞组织,基因,分子结构,林林总总,在这个领域,他只需把自己关进实验室,就能够让身体和灵魂飞起来,遨游在另一个自由的天地。
与此同时,李娟的身体跟她的手脚一样勤快,三下五除二地,怀上了他的孩子。
考上研究生,即将晋升做父亲,双重喜事前后脚地降临,“咣咣”两声,砸得罗想农晕晕乎乎喝醉酒一样发懵。他不敢相信自己真有这样的好命。夜里睡觉,他轻轻搂住李娟丰腴的身体,试图闻出她皮肤中奶汁和蜜糖的气味。他承认了父亲的说法有道理:李娟这样的女人,生出来就是要让男人幸福的。
跟罗想农同一年同一届,乔麦子考取南大生物系本科。
得知这个消息后,罗想农惊讶得简直说不出话。事先从未有过沟通,甚至他和乔麦子之间连见面打招呼的机会都谈不上,他们分属两个家庭,分别对付各自的生活:他上班,结婚,见缝插针地找时间复习迎考;乔麦子一直住校,赶上杨云出差下乡,她整星期整月都不会在家中露面。他们虽然同居一城,却如同太阳和月亮不可能碰撞一样,彼此不知道对方的行踪,不知道对方的报考志愿,更不知道对方心里有些什么样的隐秘的梦想。
是什么原因让他们不约而同地选择了生物学科呢?乔六月的影响?冥冥之中的心心相印?又或者,仅仅就是一个偶然?
乔麦子拒绝了罗想农关于入学前准备工作的一切帮助。她甚至有意错开了跟罗想农同去南京的班车。罗想农想不出来她为什么要摆出这样一副与他决绝的态度。最最过份的事情,当他们相遇在生物学系的新生报到地点时,罗想农忍不住地上前替乔麦子张罗报到手续,乔麦子不好当着陌生同学的面拂他好意,拘束中竟然告诉大家说,罗想农是她的老乡,他们认识。
撇得多么干净啊,仅仅是“认识”,仅仅是“老乡”这样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关系。
罗想农拎着乔麦子的行李,大步流星地往女生宿舍走。而他的心里,郁闷和伤心得简直要哭。
三个孩子都到了南京,老两口没有必要在青阳孤守下去。罗家园急流勇退,从县农业局长的位置上离休下来,从此成了一个赋闲的老头儿。他卖了老脸亲自跑南京一趟,找到他从前的老战友、现在的省委重要负责人,求到一张批条,以“投靠子女”为由,把杨云调到了南京,在新成立的省计生委任职。他自己,用退休金在南京城边上租了一个农家小院,每星期眼巴巴地盼望罗想农过去,陪他吃一顿饭,喝几盅小酒。
他和杨云仍然没有离婚,也仍然没有团聚。
李娟留在青阳娘家待产。大腹便便的产妇不适宜调动,也没有单位愿意接收。一切都要等罗想农毕业了再说。
分崩离析的格局就这么延续着,只不过从青阳转移到了南京。
偶尔罗想农心里会想,在中国,在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土地上,会有多少个家庭在上演着差不多相同的悲剧呢?是什么样的时代、什么样的厮杀、什么样的人性错位,才使得这些令人嘘唏的事情一件件地发生啊。
一九七九年的南京大学,校园是古朴和幽静的。教学区在北,生活区在南,中间隔着一条窄窄的小马路。早晨、中午和傍晚,成百上千年轻的和不年轻的师生们出校门,进校门,布衣胶鞋,行色匆匆,只有穿行在其中的叮铃铃欢响的自行车才能弄出一些小小的动静。任何时候一抬眼睛,“文革”的遗迹随处可见:没有来得及铲除干净的墙壁上的“打倒”标语,角落里偶尔会看见的残留的大字报碎片,屋顶上武斗中踩碎的瓦砾,不常使用的大楼里的破损的门窗和玻璃,还有这里那里喷涂或是雕塑的“伟人”头像。学生们很多是满面沧桑,如罗想农这样结了婚,有了家庭。老师们一律神情严肃,走路目不斜视,说话前先顾左右,再言其它,是文革多年养成的习惯。
只有校园里的树木和花草,年复一年的,不顾人世间的纷乱和烦扰,兀自静悄悄地长。春天校园里是梧桐树和迎春花的世界。梧桐飘絮,乱花迷眼,满校园飘荡着一团一团的半透明的毛毛,让师生们咳嗽,打喷嚏,淌眼泪水,既苦恼又幸福。迎春花黄灿灿的,先于所有的花卉热烈开放,从墙头和高坡上一簇簇地披挂下来,明艳夺目,弄得大家想不注意都不行。夏天,榉树和洋槐树上的知了叫得声嘶力竭,仿佛活了今天就没有明天似的,有一种悲壮搏命的意思。秋天开始落叶了,花圃和办公楼窗台上的菊花也开了,一边是萧瑟,一边是明媚,两相参照,觉得人生还是美好。最惊喜不过是冬天来一场雪,满树银枝,道路楼房一片洁白,虽然过不长久雪会融化,但是早晨一推窗户的激动,会久久地留在脑海里,一直保存到第二天的冬季开始。
罗想农的实验室窗前,逶迤着小小一片银杏树林,每每站在窗前摆弄试管仪器,一抬眼,秀美的银杏树就对他颔首微笑,弄得他心情大好。夏末他进校报到时,银杏树叶是墨绿色的,一片一片像是精巧的小耳朵,他弄出的任何动静它们都听得到。一眨眼到了深秋,在他的日夜苦读之间,在时光流转中,树叶黄成了一挂挂的金锁片,西风吹起来,锁片和锁片之间碰撞,飒啦啦地响,安静下来感受,比校园里新近流行起来的老柴和老贝的交响乐更好听。
罗想农尽量不去打扰乔麦子的生活。知人识趣的男人,宁可在自己喜欢的女孩子面前隐身,也不会选择做一个张牙舞爪的小丑,让对方厌恶。而研究生和本科生的生活,本来就是两股道上跑的车,互相之间很少会形成交错。本科生人多,动辄就上大课,几十上百个人挤在一间教室里,黑压压颇有规模。研究生的人数寥寥无几,基本上不进教室,教授们需要提供辅导时,会通知学生到自己家里,促膝之间耳提面命,研读书目就开出去了,研究方向也商定下来了。还有,研究生和本科生住不同的宿舍楼,吃不同的食堂,用不同的水房和浴室,在不同的场所娱乐和锻炼,如果双方之间不形成主被动关系的话,彼此间实在相隔着遥远的星系,丢一个眼神过去就要倏忽千百个光年。
曾经有一次,罗想农在他二楼的宿舍窗口看见了乔麦子。她当时背着一个帆布的黄书包,一个人脚步匆匆地走。路上的女同学们都是勾肩搭背叽叽喳喳走成快乐的一堆,乔麦子形单影只的样子,让无意中瞥见她的罗想农心里发疼。几乎是下意识地,他趴在窗口,喊了一声她的名字。乔麦子听见了,头抬起来,目光一下子撞上了他的脸。一刹那之间,根本还来不及做反应,出于本能地,乔麦子立刻转身,从楼前的小树林子里穿过去,拐上另外一条岔道。
罗想农找到乔麦子的班级辅导员,千方百计打听出来,她那天要上的是一堂公共英语课,从她的宿舍楼去到英语听力室,必经罗想农的房间窗口。第二天,第三天,同一个时间,罗想农趴在窗台上,目不转睛地,看楼下川流不息的人,在人群中寻找那一张熟悉的脸。第二个星期,第三个星期,罗想农走火入魔一样,准时准点地在窗口凝望,辨别,期盼。他再也没有在那条路上见到乔麦子。他知道她不会出现了。树木葳蕤的校园,成千上万的师生,一个人想要躲避另一个人,容易得就像擤一个鼻子那样简单。
再然后,有一天,罗想农收到了青阳老家发过来的电报,得知李娟已经入院待产。他急急忙忙地请了假,坐七个小时的长途公共汽车回老家,兴冲冲准备拥抱他的新生婴儿。等他下了汽车,飞奔到青阳医院产科病房时,却发现气氛反常,产妇李娟背朝着墙壁,死活都不肯转过头来看他,亲戚们个个灰头土脸,闭口不言。再一问,原来孩子生下来就是死胎,已经交由医院作了处理。他的丈母娘,李娟的妈妈,眼泪巴嗒地告诉他:“是个男孩哦。”
他有点失望,但是并没有太多悲伤。坐到李娟床边,他真心诚意劝说她:“没事的,我们还会有的。”
当时他真的是这么想了。他们多年轻啊,身体多么健壮啊,孕育三两个孩子算个什么大事呢?说句不难为情的话,分分钟都可以把种子播下土地。
他哪里会料到李娟从此埋下了抑郁症的病根子呢?要是知道接下来的灾难会像瀑布一样飞速地往下滑,接都接不住,挡也挡不住,他一定会逼着李娟辞职而后把她带回南京去,把她放在自己身边,好好地呵护她,将养她。
世界上的事情,那些顺顺当当一步踩出一朵莲花的,都是我们事先曾经想到的;而所有那些悲伤的破碎的令人扼腕长叹的,都悄悄潜伏在暗处,鬼魅一样无声无息,专拣某个夜深人静时,忽拉一下子蹦出来,打你个猝不及防,人仰马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