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革之后恢复高考的第二年,二十岁的罗卫星考上了南京艺术学院。
畜牧站的尘土飞扬的大院里热闹非凡,杨云的同事邻居都赶着来向她贺喜。那个时候能够考上大学的年轻人少而又少,考上了艺术学院,而且是学西洋油画,在青阳县的老百姓看来,简直就有点天方夜谭的意思了。之前他们中的大多数人,还从来没听说过“油画”和“艺术学院”这两个带着奢糜气息的词。
罗家园借了这个由头,把自己上上下下好好收拾了一番,带上罗想农做后盾,不请自到地上了门。在罗想农的记忆里,自从父亲母亲分居两处后,这是第一次,他们能够心平气和地坐到一起。
杨云喜气洋洋,穿着一件新做的浅蓝色的确良短袖衫,头发整齐地抿在耳后,左右各别着一根两寸长的钢丝发夹,露出精致的耳廓和一段依旧白晢的脖颈。
“同喜,同喜。”她眉眼花花地反反复复对她的同事邻居说这两个字。她甚至还拿出家中备好的“大前门”的烟,像款待同事一样款待罗家园。她完全忽略了她的丈夫其实不抽烟这个事实。
罗想农很感慨:母亲有多久没有这么开心过了啊!好像还是在初到江边良种场的短短两个年头,乔六月叔叔还在场里当育种技术员,还没有被县里来的吉普车带走的那两个年头,母亲的脸上有过这样花朵一样明媚的笑容。
母亲对于大儿子罗想农,却是一以贯之的冷淡和粗疏,不停地支派他干这个,干那个,似乎从来都没有想到儿子已经是县医院挂牌执业的堂堂内科医生。
“罗想农,茶叶没了,你上街再买一包去!”
罗想农在汗背心上面匆忙套上一件小褂,奔出门采购。
回来,气还没有喘匀,杨云瞥他一眼,眉头已经皱了起来:“茶叶有了,怎么不去烧水呢?还有,茶杯不够你看不见吗?到对面李伯伯家借几个过来用。”
罗想农这个,罗想农那个,张嘴就喊,挥手就指。这么多年罗想农在杨云的这个家里缺席,没有关系,一点儿不妨碍杨云对他的吆喝驱使。而在同样的时刻,新科状元罗卫星反倒不见了踪影,他正骑着父亲罗家园的“二八式”自行车,肩上装模作样地背着一个画夹,满大街转悠,逍遥得不亦乐乎。
满院子闹闹嚷嚷的人群里,本应是一家之长的罗家园无论如何显得落寞了。虽然他贵为局长,但是畜牧站的地盘是杨云的,人们拥来贺喜是冲着女主人面子的,冷不防地撞见罗家园,就不知道如何应对才好。罗家园这一天倒也自觉,暂时地抛开他的局长身份,很低调地坐在屋角竹椅子上喝凉茶,吐唾沫,一边慢悠悠地摇着一把芭蕉扇。罗卫星是他的小儿子,小儿子考上大学,他自然也高兴,只是他不明白儿子干吗不好好地学一门科学,反要去学什么画画。画画能有什么名堂呢?能帮助国家建设“四个现代化”吗?能把氢弹原子弹送上天吗?能画出万亩良田万吨钢铁吗?
这样想的时候,他不断地、怜惜地用眼睛去看大儿子罗想农。时代是完全地不同了,如今是罗卫星这样的新一代大学生趾高气昂的时候了,之前几届的“工农兵大学生”,曾经的天之骄子,此刻只能退出潮流,如罗想农一样沉默地站在墙角,等着被他母亲支使,跑堂小子一样地奔前奔后,出力流汗。罗家园自责当年的急功近利,他想尽了办法把罗想农送进大学,却在无意之中阻断了儿子的前程。
罗想农不知道父亲此时的心理活动,他从大院对面的李伯伯家借了六个茶杯,一只手扣着三个,顶着热辣辣的太阳,汗流浃背地往自己家里走。汗出多了手滑,进门槛的时候胳膊被门框挂了一下,左手的三个茶杯齐齐滑落,砰地一声砸落在地,杯底和杯壁统统分开,大大小小的玻璃碎片溅得到处都是,家门内外映出无数个金灿灿的太阳。
一屋子的客人都扭过头,不无惋惜地去看那一地的茶杯碎尸。
杨云的面孔倾刻间变得惊慌:青阳当地习俗,喜日子里不作兴打碎碗杯,这不吉利。她冲过去把罗想农右手里幸存的三个茶杯抢救下来,小心放在茶几上。“成心的呀,你是?”她恼火地责备儿子。
“手滑……”罗想农小心解释。
杨云却没有丝毫原谅的意思:“你就是看不得罗卫星考上大学!”
这句话就重了,相当的重了,像一把斧子砍在罗想农的心上,让他的血肉像茶杯碎片一样飞溅。同样都是儿子啊,她怎么可以对罗想农说出这么刻薄的言词?是的他是被推荐上大学的,没有经过考试,没有像罗卫星那样经过一道一道严格的程序,公平合理地站到宝塔尖上。可是这又是他的错吗?时代的法则就是如此,他又能如何逃避?
满屋子的沉默和尴尬中,罗想农置身在一地碎玻璃中间,每一片玻璃都腾空飞起,分别扎在他的身体各处,锥心刺骨。
罗家园看不下去,咳嗽一声,站出来维护他的大儿子:“杨云你说什么话呢?想农他不过是早生了几年,真要论考试……”
杨云冷笑一声:“是啊,他成绩好,论考试他更优秀,他能上北大清华……谁断送了他的机会呢?当年有人为达到目的,用了什么样的龌龊手段,忘记了吗?”
罗家园再坐不下去了,愤怒地站起身,甩一甩手:“胡搅蛮缠!”
贺喜的人见到局长两口子起了内讧,不免尴尬,找个借口,纷纷地脚底抹油。罗想农一声不响地找来扫帚和畚箕,哗啦哗啦地把碎玻璃扫干净,送到院墙外,拿脚尖踢出一个坑,埋进玻璃片,再踢土盖上,用劲地踩实。
阳光炽烈,晒得他头晕目眩,放眼望过去,河流,菜地,碎石子铺成的小路,高高的杨树和低矮的桑林,一切一切都是白花花的一片,死一样的寂静,空虚得让人想哭。
乔麦子沉默地从里屋走出来。刚刚这院子里热闹喧哗时,她把自己成功地隐藏了。她那年刚满十八岁,即将升入县中高三,稚嫩的眉眼中带着一点点遗世的孤寂,什么都心知肚明、却什么都放在心里的那副过早成熟的神情。
她走到堂屋,开始帮忙收拾客人们走后的一地狼籍。她穿着一件浅蓝色短袖衬衫,深蓝色三角短裙,细溜溜的胳膊,薄薄的肩膀,脖颈修长,像她妈妈年轻时候一样优雅柔软。她手脚利索地把茶杯里的残茶倒进脸盆,把茶杯放进木桶,而后一手提桶,一手夹脸盆,出门到井台上清洗。
罗想农慌忙地伸手要接那个脸盆:“我来。”
他觉得他今天犯了错误,所以要加倍表现来争取母亲原谅。
乔麦子身子一转,从他面前绕过去,坚决地不给他机会。
罗想农不由自主地喊一声:“麦子!”
乔麦子的后背一紧,脚步随即停了一停。几秒钟之后,她忽然转身,迎着罗想农的目光:“你干吗不报考研究生?”
罗想农微微地张嘴,怀疑刚才听得不十分清楚。
乔麦子迅速地垂下眼皮,语气平淡:“我瞎说的。我们语文老师在备考。”
她转身走开,把表情愕然的罗想农扔在火辣辣的日头下。
罗想农久久盯视乔麦子的背影。单薄的、完完全全还是个小女孩子的背影,胳膊和腿细瘦得一拧就断,而且,因为用功得过分,因为沉默和退缩,肩膀有一点窝起来,像是随时随地都愿意把自己折叠,隐藏,塞进别人看不到的地方。
可是罗想农的心里为什么会为她疼痛呢?她那么的戒备和疏离他,而他却情不自禁地想把她收藏在心里,好好地照顾,好好地怜爱,一千次一万次地把幸福给予她。
她说:“你干吗不报考研究生?”在罗想农听起来,这是来自上天的昭示,是人类最动听的声音,他要循着这个声音往前,脱胎换骨地改变自己。
罗想农去找医院人事科长,希望拿到单位里的“准考证”。
“出什么妖娥子啊?你不是已经大学毕业了吗?”人事科长很不客气地责问他。
“实际上……”他小心地解释:“三年时间里,一大半是在搞批判……”
“批判也是学习,路线斗争不重要吗?”
文革刚刚结束,干部们都还没有摆脱“纲举目张”的直线式思维。
“我希望有机会回个炉,多学点东西。四个现代化需要科学知识。”他也把一顶大帽子祭出来。
人事科长毫不理会。“你以为我看不透你那点心思?真放你去读了研究生,你会回来?将来我们这个小庙里能容下你这尊大菩萨?”
人事科长的心不坏,他不放罗想农走,是真的怕他有去无回。青阳医院是县级医院,经过十年浩劫,侥幸留下来的医生们大都卫校毕业,有个专科学历就算是大拿,像罗想农这样正经医学院出来的,全医院屈指可数。
罗想农转而去磨内科主任,磨院党委书记,没用,谁都不敢开口子放跑一个“有前途”的年轻人。那时候人才稀缺的程度,放到今天简直就像说故事。以集体的需要为缘由,阻碍一个人追求个体的价值,全国上下都是这么干的,所以领导们面对罗想农时都显得理直气壮,他们有一百个理由认为自己做的是一件无比正确的事。
然而罗想农对医生这个职业没有兴趣。他每天早晨从家里过来上班,穿上白大褂,穿过长长的方砖铺砌的走廊,进入狭窄的内科诊室时,心里就开始往下沉,沉到井底,深渊,看不见尽头的地方。诊室里弥漫着酒精药棉味,蒸煮过的消毒包的陈旧纱浆味,病人和家属们口中呼吸出来的食物残渣味。青阳人看病都喜欢赶早,八点钟上班时,他的病人们已经争先恐后地拥挤在门口,似乎第一个坐到医生面前就能讨得一个天大的便宜。他们眼巴巴盯视他的神情,他们愁苦面容上显露的惶惑,紧张,担忧,对自己疾病的恐惧,对即将听到的命运宣判的恐惧,一点一滴地都压迫着罗想农的心脏,使他在整整一天中神经高度绷紧,以至于肌肉酸疼,呼吸不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