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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4)

没有奶瓶,就把输液盐水瓶的橡胶瓶塞剪个小洞,对付着用。从食堂里打回来大麦糁子粥,灌进瓶子里,奶嘴儿塞进小猪嘴巴中。

小猪崽饿狠了,一点不挑食,也不嫌奶嘴上一股橡胶味,闭着眼睛一口气喝下小半瓶。杨云喜得连声说:“好了,有救了。”

可是当晚便发现,小猪崽的肠胃不接受麦糁子粥,喝下去就拉稀,喝得越多拉得越多,屁股眼儿拉得发了红。罗想农不停地跑出去找煤渣,找草木灰,更换草筐里的土,还是不行,家里总是有一股驱赶不去的酸臭味。

罗家园背着手,拿脚尖拨弄一下草筐里半死不活的小东西:“早晚都是个死。”

杨云很恼火:“你怎么就不想想如何让它活?”

罗家园也发火:“让它活,我们一家就不要活了!你看看这家里成了什么样?”

杨云自觉理亏,找了些芦竹杆,在屋外小河边扎个栅栏,还拿油毛毡搭个顶,把小猪崽圈进去。

罗家园马上大动干戈地指挥两个儿子给家里做卫生,地面铲去一层下脚灰,桌椅拿清水洗过,门窗打开透气,沿屋角撒了一圈“六六六”粉。

做父亲的很兴奋,他终于胜利了一回。可是罗想农始终不敢抬头看母亲的脸。他总觉得,把可怜的小猪崽赶出门,这是他的错,他没有更勤快地换土,开窗透气,给小猪洗澡冲水,提供良好的生活环境。他在无形之中又一次背叛了母亲。

场部的孩子们一拨又一拨地跑到河边看小猪,这个怪模怪样的小东西引得大家兴奋不止。八岁的乔麦子把她父亲乔六月也拽了过来。

“这不行,”乔六月怜惜地盯视着腹泻不止的小猪崽,“它的消化系统还没长成,必须喂奶,至少也该喂米汤。”

杨云也知道最好是喂米汤,关键米汤这玩意儿不好弄。熬得稀了吧,米是米汤是汤,清汤寡水根本没营养。熬得粘稠一点吧,米粒和米汤搅在锅中分不开来,如果连汤带米灌进奶瓶,米粒会堵奶嘴。乔六月想了想,建议说,把大米舂成米粉使用。

农场是自给自足的单位,场部有木工铺,铁匠铺,裁缝铺,理发店,邮件收发室,小卖部……鸡零狗碎什么都有,偏偏就没有舂米房。但是乔六月有办法,他自己能够做米粉。他先用温水泡米,泡上一天一夜,泡得手指一碾就能碾成粉末时,把米捞出来,稍晾一晾,倒进一个粗瓦罐,拿擀面杖不停歇地捣。松软的米粒很快被捣碎,成了花白白的米粉。拿到太阳下摊开晒干,装进容器,喂食前抓上一小把,加水煮开,方便好用。

乔六月蹲在河边栅栏前捣米粉时,杨云也跟着蹲在他对面,两手撑在膝盖上,兴致勃勃地看。两个人的脑袋都往前探着,几乎要碰到了一起。乔六月说了一句什么话,杨云头一扬,笑起来,身子往后一晃,坐倒在地上,忍不住地又是一阵笑。过一会儿,她把乔六月手里的擀面杖要过去,自己捣。捣碎的米粉弥漫出米香,她停手,埋下头,用劲吸一鼻子,又把瓦罐举起来,让乔六月闻。然后她说了一句话,没等乔六月表态,自己先笑了,声音脆亮得像个小女孩。她的面孔扬起来的时候,五月的阳光在她脸上哗地一声淌开,变成一片五颜六色的釉,鼻尖上那一片是亮彩,光闪闪的,两颊鼓起来的肌肉,像展开的两片蝴蝶翅膀。

罗家园站在屋子里,从窗口落寞地望着远处河边那一幕,轻声嘀咕说:“笑!笑!舂个米粉有那么好笑啊?”他对着进屋拿东西的罗想农抱怨:“你说说这算什么?小孩子过家家吗?弄个猪娃娃当儿子养?”他呛咳起来,嗽出一口痰,往窗外吐出去。

借着窗口的光线,罗想农看到父亲的眼泡很大,松松地挂着,几乎占据了半个面颊。他吐唾沫的时候,嘴巴尖起来撮成一个圆,沿着嘴巴集合了一圈深褐色的竖纹,看起来像一个鸟窝。

罗想农的心里一阵抽紧。他站在门口,一脚门里,一脚门外,不知道应该进来还是出去。

有了米粉,喂养得当,小猪崽止住拉稀,开始飞长,小肚皮肥得圆滚滚的,抓它起来时,一只手抓不下,要两只手伸进去抱。很快它能够用三只脚站立,一蹦一蹦地跳跃前进,像兔子行走的姿态。它喜欢不停地翕动鼻孔,用嗅觉辨认世界,时不时地拱翻晒在河边草地上的淘米箩,半干不湿的球鞋,斜靠在树上的簸箕。有一回它活泼得过头了,把一包石灰拱翻了,石灰扬起来,呛得它一个劲地眨眼睛,甩脑袋,还打着古怪的喷嚏,把罗卫星笑得从椅子上滚到地上。

罗家园忧心仲仲询问罗想农:“你说它再长大点怎么办?长成大猪怎么办?”

罗想农也不知道怎么办。他想,母亲会有办法,她会把它带回种猪场吧?毕竟这是国家的财产。

可是没多久,小猪却死了,原因是它学会了拱圈,把芦竹栅栏拱开一个洞,自说自话地蹦到河坡上啃青草。河坡陡,小猪的三条腿走不稳路,一滚,滚到了河心。

杨云不在家,险情还是罗家园发现的,他站在河边大声喊,罗想农听到喊声冲过去,鞋子都没顾得脱,卟嗵跳下河,三划两划把漂浮在水面的猪崽捞上来。小猪已经喝饱了水,肚子胀得像个小圆鼓。罗想农蹲在河边上,倒拎着它控水,还按摩它的心脏,试图做人工呼吸,都没用,救不过来了。

罗家园脸色很难看,颠三倒四地嘀咕道:“你妈妈会怎么想?啊?她会不会认为是我干的呀?这事我跟她说不清啊……”

他此刻的神情,没有一点儿幸灾乐祸,相反,全都是忐忑不安,惊慌和懊恼。

罗想农回头对他说:“爸,是它自己掉下河的,我看见了。我会告诉妈。”

罗家园眼巴巴地看着儿子,小声问:“行吗?她不会连你也怪罪了吧?要不要跟罗卫星也说一声?”

罗想农不耐烦:“跟他说什么呀?”

“让他也证明一下。你妈妈相信他。”

罗想农冲着父亲大声吼一句:“不用!我说不用就不用!”

他说完一低头,眼睛里差点儿有眼泪掉出来。

八月,立秋刚刚过去,一早起来天就闷得像蒸笼,树上的蝉儿嘶叫不停,阳光隔着厚厚的云层,看不见,感觉到它的热度,人坐在屋里不动,汗还是不停地淌,自己都能闻到头发根里冒出来的馊味。

早晨杨云出门上工时,罗家园在食堂司务长那儿买饭票,恰好看到乔六月从自己家里出来,在灌溉渠的水泥桥头会合了杨云,两个人有说有笑地往猪场和良种田的方向走。罗家园当时呆住,接过司务长递给他的饭票,数都没数,拖拉着脚步回到家中。

“想农,”他对放暑假在家的大儿子说,“乔叔叔是不是天天约了你妈一块儿上工?”

罗想农被他问得莫名其妙,回答:“我不知道啊。”

“他们同路,同来同往是可能的。”

罗想农瞥了父亲一眼:“那你还问什么问啊?”

罗家园就不响,神情却很郁闷,上午到棉花地里出了一会儿工,间苗,间了不到一垅地,头晕要吐。场部卫生员去看了,说他血压太高,还有点儿中暑,把他扶回家休息。

罗家园却躺不住,一时坐在竹椅上哗啦哗啦地挥着扇子,一时站起来屋里屋外来回走动,往门外张望,弄得正在临摹小人书上“武松打虎”画面的罗卫星抗议:“爸你遮住我的光线了!”

罗家园老老实实回到里屋坐下。坐不到两分钟,忍不住还是站起来:“想农,天这么闷,怕是要下一场大雨。”

“那就下吧,下了凉快。”罗想农随口答。他也有自己的事:答应了用麦草给乔麦子编个蝈蝈笼,此刻笼子收了头,却发现没留门洞的笼子没法把蝈蝈放进去。他左右端详手里的玩意儿,寻思这个难题该如何解。

“要是下雨的话,你妈出门没带伞。”罗家园一个人自言自语。

“夏天的雨下不长。”罗想农开始拆那个蝈蝈笼。

“我要不要去送把伞?”

“送就送吧。”麦草不比竹篾,没有什么韧性,一拆开就断了,编好的蝈蝈笼分崩离析,只能够重起炉灶。

罗家园起身,去床后悉悉索索翻了一阵,拿出一把带霉点的油布伞,站在屋中间想了想,又放下:“雨又没下,我这不是让人笑话吗?”

罗想农手里抓着一把捂软的麦草,同情地看着父亲。父亲真的是老了,颠三倒四,优柔寡断,光为一把伞就把自己弄得坐立不安。

雨一直撑到傍晚收工前才突然而至,一下就下得铺天盖地,恣意汪洋。噼啪的雨声如同鞭子抽在屋顶,屋内几处常漏雨的地方很快滴嗒起来,罗卫星开心地跑来跑去,动用脸盆、脚盆、洗衣盆、饭盆在各处接水。门前的路上眨眼间汪起了一条哗哗流淌的河,雨柱把河面砸出无数水泡,像一朵接一朵开了又谢的花。放工走在半路上的人来不及避雨,只好捂着脑袋拼命在水中奔跑,脚步翻飞,一片啪嗒声响。江岸边的水质粘性大,泡了水之后鼻涕一样滑,好多人跑着跑着突然一屁股坐倒,两腿前伸,小孩子坐滑梯一样,趟出好远才能停住。摔倒的和没有摔倒的,大雨中互相笑骂,都觉得快乐。

罗家园终于拿起那把油布伞:“我去猪场看看。”

罗想农跳起来:“爸,我去吧。”

罗家园一闪身,护住手里的伞:“我去,我路熟。”

他在门口换上雨靴,撑开伞,小心地趟进门前小河中。雨点倾刻间把伞面打得爆豆一样响,水花四溅开,又顺着伞面急速淌下来,他的肩上如同顶起了一圈小瀑布。

罗卫星笑嘻嘻地望着门外说:“你信不信?等爸走到种猪场,雨就会停了,他白跑一趟。”

罗想农回答他:“你根本就不懂。”

罗卫星抬了头,傻乎乎地问他:“不懂什么?”

罗想农没有再说下去,收拾饭盆,准备等雨停了去食堂打粥。

雨下了约摸一个小时的时间。雨一停,门前的小河迅速消失,路面留着一个又一个脚印,每个脚印里都洼着一泡水,映出一片紫莹莹的暮霭。场部的小孩子们穿着短裤衩倾巢而出,赤了脚去跺那些水泡,故意地让泥水四溅,每个人都弄成了没鼻子没眼睛的泥猴儿。他们的父母喊不回儿女,大呼小叫地出门来逮,却呆站着没法动手,因为分不清小东西们谁是谁了。

罗家园一身狼狈地从泥泞中走回来,雨伞挟在腋下,衣服裤子糊满了泥巴,一路滴着泥水。他进门就问:“你妈回来了吗?”

原来他在种猪场没有找到杨云。猪栏、配种室、办公室、值班室、饲料间,哪儿都没有。住在猪场的工人告诉他,杨医生下雨前就离开了,他们都以为她提前回了家。

罗想农打了一盆热水让父亲洗澡,趁着朦胧的暮色,把他换下的衣服和雨靴拿到河边涮洗,晾出去。雨停了之后,气温并没有下降多少,炎热重回大地,湿衣服不及时处理,一夜间会馊得发臭。

“她就是半路跑到哪儿躲雨,也该回来了。”罗家园坐在小竹椅上,心神不宁地扇着芭蕉扇。放在他面前的一海碗大麦糁儿粥,他动都没有动,粥面上结了一层厚厚的皮。

一直到天黑透了,还是不见杨云的人影。罗家园不停地把头伸出门口,往路上张望。其实这是个月黑夜,出门几步就什么也看不见,罗家园的张望没有任何意义。

“想农,爸跟你商量啊,好不好去乔叔叔家看看?”他搓着手,眼神躲闪,用词谨慎地对儿子乞求。

罗想农明白父亲的意思,他想要确认乔六月是否跟杨云一块儿失踪,今天一整天他心里都有这个疙瘩。

这样的用意太明显,也太不光明,十六岁的罗想农胀红了脸,断然否决:“不好!”

“那行,那行,”罗家园说,“不去就不去,人家的事情我们管不了。”

说完了“不去”,他更加烦燥,一连声地喊热,又抱怨家里蚊子太多,只只下嘴都狠,简直就不让人过日子。转悠了一会儿,他拿了一只手电筒出门,说是上厕所,解大手。他的这个“大手”解了有半个小时,回家时的模样就不是烦燥了,是丧魂落魄了。

“关门!睡觉!”他咚地一脚踢上门,恨声恨气地吆喝两个儿子。

罗想农于是明白,父亲已经做完了侦察,而且确认了乔六月也没有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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