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想农的身子在墙上磨蹭了一下,没有动。
“快去,熬了粥也给你喝一碗。”杨云以为孩子消极怠工,安抚了他一下。
罗想农手抠着墙壁,小心翼翼报告:“没有米了。”
杨云才想起来,已经到月底了,这个月定量供应的大米早就吃光了。
一瞬间,她的脸窘得发了红,眼睛移来移去,不知道往哪儿看才好。她的手下意识地去摸口袋,好像裤袋里能够摸出几颗米粒。
“真是的,我们家,三个都是男的,太能吃……”她嗫嚅。
“别费事,我们有干粮。”乔六月赶快申告。
“那怎么行?刚生过孩子怎么可以吃干粮?等着作下个什么病啊?”她抢白乔六月。然后,她绕过他,走到大床背后,蹲着把几个装粮食的罐罐都打开看,一个一个伸手进去摸,摸到一个罐子里还有一点荞麦面,高兴起来:“今天对付一下,吃荞麦面疙瘩汤吧,明天就能买到下个月的粮了。”
“明天我们走。”乔六月手里抱着婴儿,又一次重申。
杨云直起腰,终于接了他刚才的话头:“外面多冷,你不是不知道,你想让她们娘两个出门冻死?你们在我这儿住一个星期,怕谁呀?怕我还是怕罗家园?怕我没必要,我出身不比右派好多少。怕罗家园的话,放心,他一下乡,十天半个月不会回家。”
床上的陈清漪忽然哭起来,抽抽咽咽,白寥寥的脸在灯光下像一团揉成稀烂的抹布。哭着,她觉得难为情,伸手把被子扯上去,盖住自己的脸。
“叫她别哭,将来眼睛会烂。”杨云认真地警告乔六月。
杨云从乔六月面前消失后的几年,是乔六月频遭恶运的时段。
一九五三年春天,乔六月从南方选了一批生长期短但是产量不高的稻种,兴致勃勃地回到农校。他期盼用它们跟本地的优良品种杂交,培育出产量高、口感好的双季稻种。
乔六月不认为在本地种植双季稻有多少优势。前几年他一直在做这个试验,但是从未成功。晚稻在地里才开始扬花抽穗,霜降就已经开始。霜降一来,万物凋零,勉强结出的稻谷籽小粒枯,褪去谷壳,基本只剩瘪瘪的谷皮,牲口都不爱吃,嫌瘪谷子扎嘴。但是育种是农业部门的大事,由不得乔六月发言,领导们要积极推广双季稻,指望让当地的稻谷产量翻一个跟头,乔六月只有努力去执行的份儿。
那个时候,苏联园艺学家米丘林在中国红极一时,米丘林的故事上了小学语文课本,但凡上学念书的,个个知道苹果和梨可以杂交,西红柿和土豆有可能长到一根藤上。既然米丘林那个大鼻子老头儿能够把传奇变成可能,中国的农业学家们又岂能落于人后?中国是农业大国,然而千百年中基本上是广种薄收,如果有一天提高了单位面积产量,那会是什么样的飞跃?那时候中国的粮食会铺满地球上每一个角落!
乔六月承认领导的出发点是好的,客观上也是会促进中国的农业水平提高的,所以他兢兢业业去做自己的工作,希望通过优势杂交,将本地双季稻的梦想真正落实。
回到农校的第一天晚上,乔六月就着一桶温水洗了头,洗了澡,修剪了指甲,把脸颊刮得光光溜溜,换上一身干净衣服,去图书馆寻找杨云。他知道她会在那儿。即便不在,图书馆金老师也知道她的去处。
图书馆还在原地,但是做了修葺,在旁边接出一间阅览室,墙壁上新刷了一层石灰,沿墙打了一排简易的阅读台,增加了报刊数量,灯光也比从前明亮许多。不少学生有了自修习惯,开始把阅览室当作温习功课的绝好去处。
事情总是在进步,农校也在进步,乔六月想。他站在进门处,用目光寻找杨云。
“她不在了,休学回青阳了。”瘦小的金老师像个影子似的走到乔六月面前。她费劲地抱着一摞书,是白皮的,政治读物。她的紫花布的袖套有些松,滑落到肘下,布料一圈套着一圈重叠起来,像是一截因为脱肛而凝血坏死的大肠,而她的枯瘦的小手就藏在肠套中。
乔六月吓了一跳:“休学?她病了?”
金老师从书堆后面探出头,怜悯地看他:“不是,是怀孕了。生完孩子再来复学。不过也难说,也可能就不来了。”
乔六月懵头懵脑,好半天都没有反应过来“怀孕”这两个字的含义。金老师话里的信息量太大,他好像冷不丁地被高压水龙头冲了一下子,一时间踉踉跄跄失去方向。
“什么意思啊?”他一把抓住金老师的胳膊。
金老师的身体被他拽得一歪,一摞书在她怀抱中晃了两晃,几乎就要倾斜坠落。她紧走两步,半个身体倚在墙壁上,顶住那些书。
“乔老师,杨云的事情,你就不要再问了。”金老师把下巴颏儿压在最上面的一本书上,侧了脸,用年长者的口气嘱咐他。
乔六月上前,接过那一摞沉得坠手的书本,替金老师放进柜台。“看在爱书人的面子上,你必须告诉我。”他说。
金老师解除了手中的负担后,把松垮的袖套往上拉了拉,意味深长地瞥了乔六月一眼,叹口气:“乔老师啊,我跟你说,人类的很多美好愿望,有时候必须屈服于现实。”
她开始忙碌起来,把学生交还的书收拾好,借书卡一一地插回封底纸袋里,把卷了角的书页抹平,看到快要掉落的封面,用手边备好的透明纸和浆糊修补。
她始终抿着嘴,低垂着眼皮,不准备再跟乔六月做任何交谈。她延伸在白墙上的影子,是沉默的,幽秘的,也是退缩和决绝的。
乔六月回到住处,辗转一夜,脑子里全都是杨云坐在独轮车上渐行渐远的模样。他们分手才不过三四个月,他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自己会面对这样的结局:杨云留给他的是一个不告而别。他想,杨云不会是怀孕了,她休学也许另有隐情,她那样的家庭,什么样的可能性没有?她不便对学校说,才编造出女人寻常的理由。他想他该去一趟青阳县城,找到杨云,当面问个毕竟。说不定杨云正在青阳等着他,眼巴巴地盼着他去,他是她的救星。
然而,第二天一早,他被校领导叫去谈话,宣布调往省农林厅工作。
“去南京?”他惊诧。
“介绍信开好了,你收拾一下行李,明天有车子送你走。”
“那我的稻种呢?”他指的是刚从南方弄回来的杂交母种。
“放心,总有人接你的班。”校领导笑嘻嘻的。“上省里工作,空间大了,好事啊。以后有机会,多关照我们农校。至于你在农校的事,以后就不提了吧。”
乔六月愕然:他在农校的事?他在农校有什么事?他犯过思想或者路线上的错误吗?他贪污过公款或者损害过公物吗?他执意要向领导讨个明白。他坐在椅子上,身体前倾,神情严肃,两手在膝盖上抱成一个拳头,脚尖紧抵着地面,一副破釜沉舟追问到底的模样。
校领导终于不耐烦了,站起来,小小地发了火:“乔六月你装什么糊涂?人家农业局长的爱人你也敢往上凑,胆子够大啦。我告诉你,青阳县的罗局长可是老革命,解放战争立过战功的,别说在我们农林口,全省哪条战线没有他的战友和同志?你犯事犯到他手上,那就是自己找没趣。”
领导的眼神,领导说话的口吻,领导所持的立场和对知识分子的鄙视轻蔑,这一切仿佛一把钝器,一下一下地刮擦在乔六月的心脏上,刮出青紫,但是又流不出鲜血。他不由自主地捂住胸口,那里疼痛得发闷。
杨云是局长爱人?她结过婚?她身为已婚女人却又渴望乔六月的爱情?
多么荒唐的事情!
乔六月还是不能相信这样的荒唐,他不相信杨云欺骗了他。这件事情一定是在哪儿出了差错,让彼此有了误会。他于是写了一封信到青阳农业局,找杨云询问。
“你真的写过信?”杨云在院子里的水缸盖上弯腰刮小鲫鱼的鳞片时,侧了脑袋问旁边笨手笨脚洗尿布的乔六月。
“我写过,没有回信。我还打过电话,接电话的人说你在家待产。”
杨云直起腰,甩去手指上的鱼鳞,伸出右手的中指,把披散下来的一络头发掖到耳后。她的手在冷风中冻得红肿,看起来肥厚粗大。沾在指甲盖上的一片鱼鳞移到了头发上,薄薄的一小片,像一块颤巍巍的虫卵,被风一吹,摇摇欲坠。
她没有就这个话题再谈下去。她把刮去鳞片的一拃来长的小鲫鱼们扫进水盆,舀一瓢水进去,清洗鱼肠和鱼腮。水盆中的水刹那间被染成鲜红,红而发紫,飘浮起鱼泡、肚肠、腮片还有墨绿色的黄豆大小的苦胆。鲫鱼汤是下奶的好东西,她本来想买两条大的,半斤来重的,在街上走了一个来回都没有见到。饥饿年代,似乎连河里的鱼虾们都饿得长不成形状。
乔六月去了省农林厅报到,一天都没有耽搁。在中国,人不是单独的个体,人是组织的附属物,来来去去只需要一张调令一次谈话。他到了厅里之后,又被二次分配到省农科院。这是个很理想的单位,对于从事育种学研究的乔六月,似乎是大有奔头。他振作精神,决定把水稻杂交的研究重新续上头,为了自己的事业,也为了走出精神的苦痛。
然而随后发生的一件事,让乔六月的命运再次沉落。
苏联科学院有一个遗传学研究所,当年的副所长努日金是所谓“李森科”学派的狂热鼓吹者,他为了推广苏联的李森科学说,特意飞到中国,在各地举办演讲和座谈会,每一次的讲话都把西方遗传学家摩尔根的研究成果批驳得一钱不值。有一次乔六月参加会议,被努日金的咄咄逼人弄得很不舒服,当场提问:“努日金先生,你认为在有机体和细胞中没有特殊的遗传物质,仅仅是外界环境对有机体的作用,那么请问一句,你长一只大鼻子仅仅因为你生活在寒冷的莫斯科,而不是在气候宜人的中国南京?换句话说,如果你出生在南京,成长在南京,你的鼻子就会跟我们同样大小?”
乔六月捅了一个大大的马蜂窝。这不是“基因是否存在”的学术争论了,这是挑衅,是无理取闹,是目中无人。尊敬的努日金先生代表着苏联科学界的唯物史观,“李森科”学派开创的是一代无产阶级的遗传学说,乔六月怎么可以为摩尔根这样一个西方的唯心主义学者鸣抱不平?他代表的是哪种阶级,哪个阵营?
乔六月当场就被驱逐出了会堂。随后,他手里的课题被拿下,很少的一点研究经费被追回,发表论文的资格被剥夺,本人每天去农科院的试验基地,干育种员的活儿。
还好,爱情开始亲睐他了,当小学教师的陈清漪愿意做他的妻子。他们的相识比较物质,是在副食品商店,乔六月凭票买了一斤红糖,结果他发现包糖的纸是某本外国小说中的某一页,他翻过糖包看小说,没有留神那个纸包即将散脱,要不是陈清漪的好心提醒,一斤红糖就要颗粒无存。
陈清漪由此知道乔六月是个爱书的人。
瞧,还是书。跟杨云相识是因为书,认识陈清漪又因为书。书是乔六月的一个宿命,他终生都无法弃它而逃。
结婚。过平谈无奇却又安详和谐的日子。每星期看一场电影,每两个星期下馆子打一次牙祭,每四个星期做一次家庭打扫:擦窗玻璃,拆洗被褥,敲打松动的桌椅榫头,把屋顶的蛛网用竹竿挑去。日子过得极有规律,暖洋洋的,慵懒和散慢的。乔六月无事一身轻。不是他不想做事,是领导不准许他做事。不做事还拿着一份工资,乔六月想抱怨都说不出口。
就到了大跃进,大干快上,全国人民争放卫星的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