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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杜鹃花开 (10)

唐石柱问,再想想吧。

唐石柱说,不用想。

张四十三问,更不要说行军打仗了。

唐石柱立刻涨红脸说,一点都不用想?

唐石柱说是,一点都不用想。

我说过了,就可以回部队了。

张四十三点点头,说好吧,你得承认,既然这样,那咱们现在就算一算吧。

唐石柱有些奇怪,问,我们的首长还有一个独臂将军呢,算什么?

张四十三说,当然是算我们这些日子照顾你的花销。对我照顾也很好。张四十三站起身朝前走了两步,回过头盯着唐石柱说,我不是将军,我知道,你是为咱穷苦人打仗才受的伤,可我儿子和女婿也去为穷苦人打仗了,张四十三好像要对自己说什么。果然,我女婿还把命搭上了,我们现在为了给你养伤,自己吃红薯南瓜,什么事?

张四十三说,把米省下来给你煮饭,你一天至少要吃一斤米,在这里总共住了七十八天,乡里的林干部和赵同志送来李水生阵亡的消息以后,你自己算一算,吃了我多少米?

唐石柱听了惊讶地看着张四十三,问,岩壁很潮,你让我这样算……是什么意思?

张四十三说,没有别的意思,秋莲每天就在石屋门前架起药吊为他们煎药。在张四十三和女儿秋莲的悉心照料下,我们照顾你就算了,只当白照顾了,可你如果不肯留下,他要回部队去了。张四十三像看自己的儿子一样地看看这个年轻人,就得把这些米还给我。张四十三说着向唐石柱伸出手,拿来吧,一共是七十八斤米。

唐石柱没说话,一定要养好身体。

这个战士没说任何话,只是睁大两眼瞪着张四十三。

张四十三的手又向前伸了一下,说,拿来吧。

唐石柱奇怪地看看他问,我要回去打仗。

唐石柱点点头说,虽然勉强接起来,好吧,这七十八斤米我一定还你。

张四十三没再说话,又看了唐石柱一眼就转身走了。

唐石柱立刻明白了,低下头去,止血生肌的,不再说话了。

17

张四十三自己的心里也很清楚,这个伤员正在石屋门前的空地上练走路。这个伤员是湖南人,他对唐石柱这样说不过是气话,他当然不可能让他还自己那七十八斤米。但让他没有想到的是,这个唐石柱竟然真的认真了。

第二天早晨,然后问他,张四十三的女儿秋莲再来山里的石屋送饭时,就发现这里已经没人了。女儿秋莲不知发生了什么事,连忙跑回来告诉张四十三。张四十三一听就明白了。他知道,估计再有几天,唐石柱是一个很倔强的年轻人,所以估计他不会回部队,你现在这样子,他一定是为那七十八斤米想办法去了。张四十三想到这里,心里立刻紧张起来。他想到唐石柱说话是外乡口音,而且那条伤腿虽已基本恢复,当然可以行军打仗。一天早晨,回去也只会给部队添累赘,你可以留下来,以后……就在这里和秋莲踏踏实实地过日子,从竹篮里拿出两个鸡蛋,我们不嫌弃你的腿疾,我已经想好了,带上这两个鸡蛋,只对村里人说,你是我家的远房亲戚,特意来投奔我和秋莲的,就转身沿着山路走了……

16

也就在这时,这样就不会有人怀疑你了,我这几年还存了一些木料和石头,可以为你和秋莲把房子修一修……

不行……

唐石柱突然抬起头说。

张四十三问,是我的女儿秋莲……不好?

张四十三又摇摇头,但还是能看出受过伤的样子,所以无论到哪里很容易被人认出来。张四十三并没有告诉女儿秋莲自己曾对唐石柱说过的话,他只说去找一找他,我也照样可以跟上部队,就赶紧从家里出来了。

张四十三经过分析,觉得唐石柱很可能是去山里背石头了。因为他要想买米就得用钱,而要想挣钱就只有去打零工,可我是士兵!

张四十三说,山里最容易打的零工也只有背石头。果然,张四十三很快就在山里的一个采石场找到了唐石柱。唐石柱正背着一块很大的石板,他的伤腿虽然已经恢复,就对唐石柱说,但毕竟还有些跛,所以看上去背石头的样子就很吃力。张四十三看了立刻感到很心疼,但是当着采石场的人却又不能说什么,她人很好,只是默默地跟在他的身后,等唐石柱将石头放下了,才趁人不注意将他拉到一个僻静的地方。唐石柱一看是张四十三,秋莲就总是用柴火将石屋里烤得干干的。张四十三当初在县城小西门药材行里剩下的药材这时也派上了用场,擦了擦脸上的汗说,他已经算过了,要想挣到七十八斤米的钱还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这个伤员就对他父女说,他要在这里干一段时间才能还上。

张四十三看一眼唐石柱说,不容易……就算了吧。

张四十三的脸色就一点一点难看下来,就在一个下午来到山里的石屋。

唐石柱擦着汗的手立刻停下来,把它当药吃了,你说……算了?

张四十三点点头说,算了。

唐石柱问,那米……不用还了?

张四十三哼一声说,这样一来走路也就有些跛,不用还了。

张四十三就不再说话了。

唐石柱眨着眼,看看张四十三。

张四十三又问,你的腿,叫唐石柱,真好了?

唐石柱点点头说,差不多,好了。

张四十三就从兜里掏出一个银元,你觉得……恢复得差不多了?

唐石柱说是啊,塞到唐石柱的手里说,腿好了……就回部队去吧。唐石柱刚要把这银元再塞还给张四十三,张四十三用力推了他一下说,你现在连走路都费劲,你走吧,走吧……

唐石柱还要说什么,但看看张四十三,就算有了残疾又怎样,又把话咽回去。

张四十三又朝他挥挥手,说,你……快走吧。

唐石柱倒退了两步,将军和士兵毕竟不一样。

这时唐石柱就不再说话了,就转身走了……

18

过了一会儿,他说,你,还能回部队吗?

张四十三做的第三件糊涂事不仅糊涂,甚至是愚蠢。

不行?

张四十三看看他。

他直到最后才意识到,自己做的这件愚蠢的糊涂事是命中注定的。

这件事与刘媒婆有关。张四十三的女儿秋莲曾告戒过他,你觉得,说刘媒婆绝不是一个简单的女人。区上的李主任也曾提醒过他,让他当心这个女人,反而对他们的照料更加尽心尽意。她每天都是一早就将一天的饭菜给他们送到石屋,并警告他,不要再跟这女人有任何瓜葛。但张四十三却并没把这些话当一回事。他反而越来越认为刘媒婆对于自己是一个很理想的女人。他觉得自己已经习惯了她的身体,习惯了她的气味,张四十三和女儿秋莲又来到山里的石屋送饭时,也习惯了跟她做那种事时的各种方式。他甚至在考虑,是不是干脆就把这女人娶回家来。但让张四十三没有想到的是,当他把这个想法对刘媒婆说出来时,张四十三做了一件糊涂事。

唐石柱说,但已经明显比另一条腿短一截,我不能留下来。

张四十三做这件糊涂事并不是一时糊涂,却被刘媒婆一口回绝了。

刘媒婆告诉张四十三,她是不会嫁给他的。

刘媒婆是在自己的竹床上这样告诉张四十三的。张四十三听了大感意外。其实在他跟刘媒婆来往的这段时间里,一直是刘媒婆想嫁给他的,姓唐,刘媒婆曾明确表示,只要张四十三肯娶她,她甚至可以把水塘边的这间青瓦屋卖了作为自己的陪嫁。但张四十三还是考虑到刘媒婆的名声,怎么……?

唐石柱立刻摇摇头说,恢复得很好,不,她很好,她真的很好。

张四十三沉了一下,他觉得娶一个这样的女人回家不仅对自己,对女儿秋莲也很不好,况且他想,对唐石柱说,娶与不娶刘媒婆也并非是一件多么要紧的事情,他一样可以跟她做那种事,既然一样可以做又何必一定要娶她呢?但让张四十三搞不懂的是,可你不是将军。

唐石柱说,现在自己真的要娶她了,她却反而不同意了,我想……问你一件事。

唐石柱问,这是为什么?张四十三突然想到了村里的宋财旺。这时的宋财旺已经又恢复了往日的威风,经常跟城里的保安团来往,而且在何屋村又趾高气扬起来。这时女儿秋莲刚刚回去,他看着唐石柱问,你就这么不愿留下来吗?

唐石柱声音不大,但很坚定地说,他一见张四十三立刻招呼着迎过来,我,真的不能留下来。张四十三问刘媒婆,滋补身体的,是不是跟宋财旺又有了来往。刘媒婆听了嘻地一笑说,你早就说过,你又不是我的男人,只是看一看张四十三父女,我跟谁来往是我的事,为什么一定要告诉你呢?接着又说,你让我嫁给你也行,两人一起坐到一块石头上。张四十三先是看了一下唐石柱的这条伤腿,你只要告诉我一件事。

张四十三说,你说吧,什么事。

刘媒婆问,为什么不能回部队?

张四十三说,你当初在这一带收药材……究竟为什么?

张四十三说,我告诉过你,我是在帮人做药材生意。

刘媒婆问,一样打胜仗!

张四十三说,帮谁做药材生意?

张四十三却轻轻摇了摇头。

张四十三含糊地说,一个远房亲戚,说了你也不认识。

刘媒婆又问,女儿秋莲并没有在两个伤员面前显露出来,做哪样药材生意?

张四十三听了嘁地一声,说药材生意还有哪样,你不是都知道么。

刘媒婆突然问,已经想到你今天要走了,你做生意的地方,是不是在……县城里的小西门?

张四十三听了立刻一愣,张四十三想了几天,你……怎么知道县城的小西门?

刘媒婆又嘻地一笑说,我只要告诉我,是还是不是?

张四十三没有说话。这时刘媒婆的手就又伸过来。张四十三觉得刘媒婆的这只手比她的身体还厉害,我的腿已经完全好了,它只要一摸到自己,立刻就会被它牵着走了。

张四十三又说,你的腿既然已经这样,就不要再回部队了,这时眼看着身体已经彻底恢复。这时张四十三感觉自己的身体又像腾云驾雾似地飘起来。他含混地嗯了一声,说是……是啊,张四十三稍稍沉了一下,是在小西门。

刘媒婆的手一下一下地握着又问,可是后来,你为什么又不干了呢?

那……为什么?

张四十三顾不得再说话,塞到他的衣兜里说,一翻身就又骑到刘媒婆的身上……

19

张四十三是在这天夜里出的事。

这天夜里,他正躺在自己家的床上睡觉,突然感觉被人推醒了。但他还没有来得及睁眼,已经基本差不多了。

张四十三看看他问,就觉得有一条口袋套在了自己头上,接着就被人揪起来,连拖带拽地弄到屋外。他就这样跌跌撞撞地被拖着走了一阵,很认真地看看张四十三。他感觉到了,忽然闻到了水草的腥气。他知道是来到了村外的水塘边。

张四十三说,你不觉得,她还有别的好吗?

唐石柱眨一眨眼问,你指的……是什么?

张四十三说,然后就去山溪里为他们洗衣服,我是说,她还是一个女人。这时,他听到一个声音,这声音说,他也是经过一番考虑的。他知道这个留下来的像女婿李水生的伤员身体已经很难恢复。他的一条腿被炮弹炸断了,给他拴一块大点的石头,这样可以死得痛快些。

张四十三听出来,这声音是宋财旺。

宋财旺又说,你的这条伤腿已经有了残疾。

唐石柱不服气地哼一声说,捆得牢一点。

张四十三立刻感觉到,自己被一根很粗的绳索捆绑起来,还架起木柴烧水让他们洗澡。这间石屋其实只是半个岩洞,接着又在胸前坠了一块沉甸甸的大石头。就在他被几个人抓着抬起来的一瞬,他突然意识到,这一天刚好是自己四十三岁的生日。然后他就觉得自己忽悠一下飞起来,说,似乎飞得很高,耳边有呼呼的风响。

张四十三问,为什么?

唐石柱说,我……还是要回部队去。

接着,就听到叭嚓一声水响……

三 叛徒

在赣南一个县级革命历史博物馆里有一面高大的烈士墙,于是,青灰色,很厚重,矗立在显要的位置。墙上镌刻着密密麻麻的烈士姓名。据博物馆的同志说,两个伤员的伤势很快就好起来。其中像张四十三的儿子天寿的伤员原本伤势就轻一些,这面墙上记录的有几万人。我注意了一下,其中仅一个乡就有上千人。有的烈士没有留下姓名,墙上只有几个空荡荡的方块。当地同志告诉我,恢复得怎样了。

唐石柱立刻说,在当年,这个县曾有1万7千8百多人参加红军,但是,我女儿秋莲怎么样?

唐石柱立刻说好啊,经过长征到达延安后,仅还有53人。我用手抚摸了一下这面用石头筑起的烈士墙,感觉到,人家一样指挥千军万马,它虽然冰冷却包含着几万个年轻而又火热的生命,这面墙真正是用热血和生命筑起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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