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江老太把他勾上了。这使他的生活顿时变得灿烂起来。也只有这时,他才意识到,在他十八年的孤儿生活中,一直缺少女性的爱抚和温存。江老太大他十多岁,既把他看成孩子,又把他当做情人。江老太真心实意地疼爱他。十二岁时,他因为饿离开吝啬的婶母;十八岁时,当他面临更大的饥荒的时候,江老太收留了他。她给他饭吃,给他温存,给他一个女人能给的一切。他感激涕零。他认为世界上没有比江老太更好的人了!他几乎是跪倒在江老太的石榴裙下。在他心目中,这个风流的妇人是他的上帝。夜间,当他们赤身裸体躺在一起的时候,她是女人,他是男人。
她用言语、用她的富有魅力的肉体挑逗他;他便也笨手笨脚,按照她的引导,疯狂地吻遍她身体的每一个部位,用他年轻健壮的身体去满足她的情欲,也燃烧着自己的生命。他们疯狂地互相摧残,互相践踏,扭打在一起,最后精疲力竭地睡去。而到了白天,她是母亲,他是儿子。她威严地命令他做这做那,仿佛夜间不曾发生过任何事情。而黄毛兽却每每感到羞惭,感到惶恐,不敢正眼看她。他毕竟还太年轻,太缺少经验。他还没有学会掩饰自己。黑夜、白天,白天、黑夜……他轮番体验着她作为情人和母亲的双重身份,双重感受。在柳镇街上,黄毛兽不怕任何人。但他却怕江老太。她不是靠武力征服他,而是靠情感征服了他。他觉得,这个风韵犹存的妇人,给予他的太多、太多了!他一辈子也偿还不清。
她可以任意驱使他,招之即来,挥之即去。三年困难时,街上人饿得浮肿、打晃。但江老太没有挨饿。黄毛兽拼命去偷盗集体的东西,既为了自己能吃饱,也为了养活她。他不能让她挨饿。他不能让她丰满的身体干瘪下去。有时,他把偷来的东西全部给了江老太,自己却断了炊。饿极了,他便去黄河滩上挖野菜吃。他食量太大。挖野菜时,有时等不及拿回家煮熟,便寻一洼清水,洗洗干净就生吃了。吃得舌头发涩,吃得满嘴绿汁。但他还是得吃,大口大口地吞吃,像牛吃草一样贪婪。他太饿。
五九年春天,是饥荒最严重的时候。那时,附近河滩上可吃的野菜已几乎找不到了。一天傍晚,他去更远的河滩寻野菜。突然发现草丛里卧着一具新鲜的女尸。那是个年轻的姑娘。想必是饿死在这里的。那时,四省交界地常有些逃荒的人经过柳镇,经过河滩。有些人走着走着就倒下了,再也爬不起来。黄毛兽也是饥饿难耐,突然生出一个残忍的念头。这念头连他自己都害怕,拿镰刀的手直哆嗦。但终于还是被饥饿驱使,断然下了决心。他扒开那姑娘的衣服,刚在她大腿上割了一刀,那尸首忽然痛苦地呻吟了一声。黄毛兽吓得魂飞魄散,拔腿就逃,像有一个鬼在背后追着。
他慌慌张张逃回家中,才想起镰刀扔在那里了!他想了想,去江老太家要了两个青菜窝头,也没说干什么,又摸黑去了原地方。那姑娘果然已经坐起来,正嘤嘤地哭泣。黄毛兽惊得毛发竖起,浑身汗毛孔都奓开了。他壮着胆子,慢慢挨过去,突然把两个窝头往她怀里一塞,没等那姑娘明白过来,就拾起镰刀飞也似的逃走了。这一次,黄毛兽吓破了胆,躺倒几天,大病一场。两年以后,一次酒后失言,他绘声绘色地向人述说了这件事的始末,仍是四座骇然!黄毛兽本名黄毛。自此以后,街上人才暗中给他添上一个“兽”字。但后来,他本人再不承认有这事,只说那是自己醉后吹大牛。街上人却深信不疑。
黄毛兽和江老太相好多年,尽人皆知,加上那一段不光彩的“兽”行,再没讨上老婆。正因为这段历史,七○年清队时,他被关进学习班。后来,在民政助理老裴帮助下,黄毛兽逃了出来,一撒腿跑到了广西大山里。那里山高林密,人烟稀少,几与外世隔绝。他在那里躲过一场灾难,却也饱尝了流浪汉的孤独和艰辛。
在黄毛兽的记忆中,他四十多年的生活总是动荡的、不可捉摸的,简直没有一刻平静,平静的生活对他来说,太有吸引力了。当他从广西十万大山中,带着哑巴和豺狗重新回到柳镇的时候,他对后半生的日子有着那么多的憧憬。他有女人了,他可以安居乐业了。可是,天知道怎么会半路上杀出个程咬金,地龙成了他的死对头!几次较量,使他知道地龙并不好对付。但事到如今,只有干到底了!眼下机会难得,必须一鼓作气把他轰出柳镇去!是的,要轰!要让街上的人都去轰他!
二十五 “生活也是赌博”
地龙和黄毛兽打了一架,又被岳老六揍了一顿,无论身体和精神,都受到很大损伤。
这几天,他一直在床上躺着养病。好在下连阴雨,店里不忙,有花妮一个人上班就行了。他没有关门。他不能关门。哪怕没有一个人买书,也要每天按时把门打开。
当然,这全靠花妮支撑门面。地龙很感激她。这几天花妮的压力够大了。有一天早上来,地龙看她双眼红肿,像哭过的样子,就猜到了什么,问她:“花妮,是不是和大婶吵嘴啦?”花妮忙说:“没有没有!”“你别骗我。看你的眼都肿了。是不是大婶不让你在这里干了?”花妮说:“她说不让干管什么用?她怕得罪人,我可不怕!我有我的主意!”
到中午时,这件事就被证实了。花妮回家吃饭时,花妮娘趁空儿偷偷来到书店,拿出一百块钱还给地龙,很难为情地说:“地龙,不是大婶怕事。我怕花妮不懂事,别给你捅了娄子……我想,让她回去。你……另请人吧。”地龙从床上抬起头,显得很尴尬,就说:“大婶,你放心。我不会连累花妮的。你让她回去,我……决不阻拦。可这钱就算了。你还拿回去,算她的工钱。”两人正在推让,花妮一阵风闯了进来,一看这情景,气得泪都流出来了。她一把抢过钱来,往地龙手上一放:“这钱你收下!算我入股!”又转身对娘说:“你这是干啥呀?看人家失火,是火上浇油哇!别说是你,这时候地龙撵我,我也不走!”连推带拉,把娘拉出门外去了,“你走吧!我的事,你别管!”花妮娘看女儿这么坚决,又是在当街上,没有再说什么,抹抹泪就走了。江老太正打着雨伞在旁边卖瓜子。刚才花妮在屋里吵吵嚷嚷说的话,她全听到了。这时,就酸溜溜地说:“哟——嗨!花妮,你倒挺仗义的呀!”花妮没好气地说:“那是!做事总比落井下石好!”转身进了书铺。
自此以后,她每天冒雨按时上班,一个人撑着门面。还不断为地龙端茶倒水,一天做三顿饭。这一切,都做得自自然然。她心甘情愿为地龙分忧解愁。江老太和街上人都看在眼里,更多的闲话就出来了。花妮明明知道,也不理睬,反而说笑自如,装出一副挺高兴的样子。
那天午后,胖墩阴着脸来了,在门口喊:“花妮,你出来一下!”花妮一看他脸色,就知道来意,故意说:“我出去干啥?有话不能进来说!”“你出来嘛!”花妮就出来了,站在书铺的走廊下:“有话快说,我还忙着哪!”胖墩便不高兴,看左右无人,低声说:“你心里还有我没有?”花妮看他一副孩子气,又好气又好笑:“你又听到什么闲话啦?”胖墩喃喃地说:“多啦!”花妮说:“各人一张嘴,你管人家说什么?告诉你,咱俩的事,我都告诉地龙了。地龙挺高兴的!你别疑神疑鬼。这会儿人家有困难,我能离开?亏你还是个团支书!快走吧。”胖墩看了她一眼,想想也对。只好闷闷不乐地走了。花妮叹一口气,也转回屋子。她知道街上人在盯着书铺子,盯着她。但她却一直做出一副不在乎的样子。她要让人相信,地龙的书铺子垮不了!可她内心里,却还是有些慌乱。一切迹象表明,书铺还会出事,还要闹出更大的乱子来。她心里很不踏实。
地龙睡在里间,没人打扰他。只林平来过一趟。那天下午,林平找人把岳老六送回岳庄,又去医院请了个医生来,为地龙治伤。而后就再没来。这几天阴雨连绵,乡政府的全体干部都分头下乡,组织排涝抗灾去了。地龙躺在床上,脑子里一刻也没有平静。这几天,他想了很多很多。简直没有一件事不让他苦恼。
庙会过后第三天,爹又来了一趟。岳老六回到岳庄,地龙娘和他大闹一场,又哭又叫:“老东西!我儿子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也不活了!……”岳老六心乱如麻。他相信自己并不错。可事后一想,又疼儿子。儿子那一刀像扎在自己心窝上。尽管儿子说了绝情话,但儿子还是儿子。他怕地龙出了意外,又被老伴缠着,隔一天又跑来了。
这一次,他没有发火,还给儿子拎来一只老母鸡,让他补养。地龙躺在床上,头不抬眼不睁,昏昏沉沉的样子。岳老六看着心里发酸。站在床前,把语气尽量放缓和,劝说道:“爹哪样不是为你好?爹快入土的人了,为的什么?为的引你到正道上来!你能走正道,爹……死也安心。你想娶……媳妇,也该娶媳妇了!过去怪爹粗心!过两天,我就去求媒人。咱明媒正娶。拣模样儿俊的,任你挑!哪能去争人家女人呢?——还有,这几年挣的钱,还不够你花?干啥事,别贪!钱多了会惹祸,惹人眼红!咱是庄稼人,还是以种地为本分!金饭碗,银饭碗……”
地龙二目紧闭,任他唠叨。在他的感觉里,爹的土地经已经念了一百年、一千年了。他早已听得麻木,听得厌倦,听得恶心了。他不愿再费唇舌和他争辩。岳老六说了半天,没有讨得儿子一句话。他知道这孽种爱心里做事。三句两句话难说得他回心转意。临走时说:“你好生想一想吧。爹不再逼你。终有一天,你会……想通的!……”岳老六噙着泪水,披上一件破塑料布,戴一顶斗笠,又冒雨走了。街上一条被淋得精湿的披毛狗尾随着他,一路“汪汪”叫着,送他出了街口……
地龙硬着心肠,听父亲踢踢踏踏离开书铺,才睁开眼,失神地望着屋顶。他对父亲顽固的脑筋感到束手无策。父亲像一根粗硬的铁丝绠,拦腰把自己拴住。要摆脱他简直不可能。而柳镇又有一张无形的网横在当街。每撞一下,就要被摔一下。若真的撞破了网,等待自己的不知是阳关道,还是一口井!地龙一时心如死灰,退回去吧!回到土地上去,那倒清静,一切矛盾都会烟消云散。可这念头很快就被打消了。他觉得这很像一场赌博。自己赢过,也输过,起码还没有输光。输光了再走也算一条汉子!这么半截子回去,是件丢脸的事……不知怎么,他想起小时候的一件事。十二岁那年,他到柳镇来看望姑母,在街上遇到一群狗拦路。他本可以绕个弯绕进来的。
但他没绕,也没退回去,只从路旁捡起一根棍子,迎着汪汪乱吠的狗走上去。他走得很镇静,也很警惕。十几条狗呈扇面围着他,狂吠着往后退,并不敢轻易进攻。只一条打头的白狗不时蹿上来,企图咬他的脚。他看准了,抡起胳膊当头一棒,却打它腰上了!其余的狗大叫着吓跑了。白狗却疯狂地扑上来。他躲闪不及,只好和它撕扭在一起了。地龙和白狗都摔在地上翻滚。地龙被咬得头破血流。可他愣是掐住白狗的脖子,死不松手。他只认准那一个部位。终于,白狗让他掐死了。他自己满脸是血,也昏了过去。但他胜利了……不错!要打就打领头的恶狗!那么,就盯住黄毛兽!黄毛兽不是说自己要夺他女人吗?爹在那天庙会上又把这事吆喝出去,弄得大家都以为有这事情——那么好吧,夺就夺!
地龙忽然觉得受到了启示,也忽然意识到,自己早就喜欢哑巴,只是因为心中的位置一直被猫猫占据着,她才那么飘忽不定地在心中萦绕。
这天晚上,地龙终于打定主意,明天一早进城去,和猫猫作最后一次“谈判”。成就成,不成就吹!他要和黄毛兽去争夺哑巴了!主意打定,地龙兴奋起来了。他一跃身跳下床,洗洗手脸,情不自禁地摇了摇拳头。
地龙天明起床,一打开门,忽见外头又下起毛毛雨来。雨声沙沙,丁字街的青石路面上,积了一小片一小片的水汪。
他抬头看看天,云层又低又厚。远处近处,既无闪电,又无雷声,只有均匀而细密的雨丝。这一瞬间,他想到麦子,想到父亲,面前浮现出四官乡的庄稼人冒雨抢救麦子的忙乱景象。那几乎是一种本能的反应!但他立刻又挥挥手,把这一刹那间流露的感情赶跑了。
一阵“呱叽呱叽”的脚步声。花妮披一件天蓝色雨衣,一头扎进书铺子。进了门,又喘着气笑个不停:“格格格格!……路上真滑。刚才……孔二憨子……个粪杈……一出厕所就摔倒了!……沾了一身……稀屎!格格格格!……娘哎……笑死我啦!……”
地龙看她开心的样子,也忍不住笑了。这个鬼丫头,啥事都能让她开心!他看花妮裤管卷得老高,胖胖的小腿上全是泥,就说:“别光顾笑!赶紧擦擦身上,待会儿开始营业。今天,我要去县城一趟。”
“咦——!”花妮收住笑,“你身体能行?”
“没啥。我已经好了。进城有急事!”
“进货?”
“嗯,进货!还有点……别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