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顺着山路足足跑了一夜。
天亮时,他想这回长白县可被我甩得远远的了,你们再也别想抓住我了!可他往山下一看,不禁大惊失色地惊叫起来,“天哪!”一屁股跌坐到山坡上。他看到了长白县政府的大院,甚至听到了大院里的嘈杂声……
他迷失了方向,转来转去又转回到了塔山上,白跑了一夜。
此刻天已经亮了,他不敢再盲目地瞎闯,只好找个地方先隐蔽起来。可是塔山不大,山不高林不密,很难找到一块藏身之处。无奈,他来到一堆乱葬岗子里,找到一座砖砌的坟墓,扒开已经风化的砖头,掀开发朽的棺盖,冲着一堆白骨作个揖,凄切地说道:“对不起三姐,小弟只能借你的地方藏身了。”
三姐嫁人不久就病故了,葬在这里,现在却成了他的避难之地。
他把一堆散发着尸骨味的白骨扒拉扒拉,腾出个地方就钻了进去。并不觉得害怕,令他胆战心惊的不是白骨,而是外面锣鼓喧天的喊叫声,以及时远时近的脚步声……
“韩早先快出来,我们已经发现你了!快出来投降吧!”
“你跑不了啦!快出来投降吧!”
到处都是一片捉拿他的喊杀声。
他成了长白县一名重要的逃犯,县里动用了大批武装力量在捉拿他。
尽管他相信一般人不会想到棺材里来搜查他,可他仍然吓得要死,经常被钻出来的耗子吓出一身冷汗。他在漆黑的棺材里守着一堆难闻的尸骨,不吃不喝,足足躺了一天,直到外面的锣鼓声、喊叫声似乎消失了,他才胆战心惊地顶开棺材盖,探出脑袋看看,发现外面早已是满天星斗了。他四处瞅瞅确信没人了,只有几处磷火像小鬼眨眼睛似的闪着磷光,这才敢爬出来,爬到林子边的苞米地里,偷了几穗青苞米,回到姐姐坟堆旁狼吞虎咽地啃起来。
第二天早晨天还没亮,他又钻进棺材里,又心惊肉跳地等待着锣鼓喧天的到来……
他在三姐的棺材里躺了三天三夜。
但,棺材毕竟不是久留之地。到第四天深夜,他爬出了棺材,冲着姐姐的坟头虔诚地磕了几个响头,乞求说:“求三姐给小弟指条活路吧,小弟实在没活路可走了!”
他确实无路可走了。四处要道都设了卡子,到处都张贴着捉拿他的布告。
然而,在这位老先生坎坷而富有传奇色彩的生涯中,确有几次非同寻常的遭遇,那不是一个唯物论者所能阐述明了的。就在离开姐姐坟头的这天深夜,韩早先遇到一件令他毛骨悚然而终生难忘的事。直到几十年后一谈起这事时,他浑身还起鸡皮疙瘩呢。
大约是半夜一点钟左右,他来到一座桥头,记不得是什么桥了,只记得他正犹豫着是否过桥,忽见前方出现一个火球样的东西,向桥这边飘飘悠悠地飞过来。他以为有人提着灯笼过桥来了,就急忙藏到桥下窥视动静,只见火球样的东西越来越近,一蹿一跳的足有两三丈高,走到桥头,只听火球突然发出“呜”的一声大叫,从桥上“呼”地飞了过去,直向鸭绿江边的方向飞去……
此刻,正是夜深人静,荒郊野外,遇到这样一个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着实吓得他真魂都出窍了,半天没爬起来。
不知冥冥之中真有魂灵在指点他,还是他数日与白骨为伴,弄得精神恍惚,出现了幻觉。但这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却给走头无路的他以莫大启迪。
惊魂落定之后,他寻思:军队行军素来有三忌,遇到鬼、蛇、虎三种东西拦路时,就不得继续行军,一定要改变行军路线。那么我遇到了鬼,是不是也要改变行走路线呢?
他又想:莫非是三姐的魂灵在帮助小弟,给小弟指出一条生路吧?
于是,他朝着火球飞去的鸭绿江边方向奔去……
野人生涯
一天一夜之后,他来到了十八道沟,偷偷敲开了表姐家的门……
出来开门的表姐一见是他,吓得“啊呀”一声大叫,差点晕倒到地上。
从表姐那里,他第一次得知了家族的情况。三叔、四叔、七叔都在同一天死于村民的乱棒下。但表姐不知道他父母的境况。末了,表姐把半面袋子豌豆送到他面前,诚惶诚恐地恳求他:“早先,你再也不要来了!外面到处都张贴着抓你的告示,说你是国民党特务!你要再来,表姐也要跟着遭殃了!”
在此之前,他认为自己的不幸都是吴同桂造成的,要不是他诬谄自己,一切都会安然无事的。现在他突然明白了,即使自己不被诬谄也不会有什么好下场。因为他属于那个有钱人的阵营。他从几个叔叔的遭遇中看到了自己的下场……
当天夜里,他背着半面袋子豌豆又向山上走去……
在此之前,他尽管身陷绝境,但毕竟还抱有希望,他背后毕竟还有一个强大的家族支撑着他。他还幻想着靠家族的力量来改变自己的命运,但现在,一切幻想都被残酷的现实撕碎了。金华镇一脚乱颤的韩氏家族,已经变成了一堆破碎的玻璃,再也闪烁不出昔日耀眼的光华了。
现在,一切希望都破灭了。
没过多久,他变成了一个野人,在长白山一带的深山老林里四处逃难。能抓到啥就吃啥,蛇、青蛙、鱼、野果,都用来果腹充饥。抓到鱼把脑袋一扭就吃,吃得满嘴腥耗耗的直恶心。直到五十年后的今天,他仍然不吃生鱼,一吃生鱼就倒胃口。遇到下大雨就更惨了,漫天霹雳闪电,雷雨交加,浇得他无处藏无处躲,落汤鸡似的,狼狈极了。到了夜晚,他怕被野兽吃了就爬到树上,有两次一不留神从树上摔了下来,摔得他半天都没爬起来……
就这样,这位韩家小少爷从一个阶下囚变成了“在逃犯”,又从“在逃犯”变成了一个“野人”,一个“在逃”的野人。
在一个大雨过后的深夜,他实在受不了这种野人生活的折磨了,就拖着湿漉漉的身子,冒着掉脑袋的危险,偷偷来到梨田洞大姐姐的家。他不敢贸然敲门,就用扔石子敲窗子试探。
大姐一下子就猜到是他,推门就喊:“早先早先!”奔出门,一把抱住了黑暗中冻得乱颤的他……
“天哪,小弟你咋变成了野人啊?”大姐哭出了第一句话。
从姐姐那里,他得知了父母的下落,父亲和哥哥、嫂子全跑了,只有母亲守在鸭绿江边的窝棚(此地人管家叫窝棚)里。他妻子和两个孩子已经被农会扫地出门,不知去向……
听到家里所发生的一切,他那颗几近崩溃的心彻底绝望了。
他觉得再也没有活路可寻,家没了,妻儿不知去向,他成了无家可归的野人“逃犯”……他想到了死。
但,姐姐的一句话却激励起他最后一点求生欲望。
“早先,娘守在窝棚里就是为了你呀!”
就在当天夜里,他背着姐姐给的饼子、咸菜、棉衣,还有姐姐那双望眼欲穿的泪眼,上山了,继续去当“野人”。
他没有别的地方可去,只有遮天蔽日的长白山,才是他唯一的藏身之地。
母亲的最后叮嘱:“你一定要活下去!”
他来到自家的后山上,虽然回不了家,但能多看几眼自家的院落,也能好受些,也能减少几分绝望中的痛苦。
他每天站在山顶上远远地望着自家的院落,时常能看到院子里有人走动,但看不清是谁。他不敢走近家门,怕被人发现。此刻,这个辉煌一时的院落,仿佛成了灰烬里的一点火星,点燃着他生命中的最后一点希望,使他被绝望与恐怖包裹着的心灵,还残留着最后一点活下去的欲望。他甚至想过,最后看一眼母亲死去算了,这样东藏西躲的啥时候是个头?与其这样苟且偷生地活着,还不如死了痛快!
在一个满天泼墨的夜晚,瘦成一把骨头的他觉得再也支撑不了多久了,就抱着一死的决心走近了家门。可他不敢进去,仍然采取投石问路,将一块小石子投到窗子上……
黑暗中传来了母亲的答话声:“是人哪,你再扔一块石头,是鬼你就走吧!老韩家没人了,只剩我一个老婆子了。”
又一块石头投了过去……
母亲张着两手从黑暗中颤巍巍地奔了出来,扑向儿子……
数月不见的家已经是有名无实,过去的一切都不复存在了,留下的只是一个空壳,就像被掏去了鸟蛋的鸟窝一样。
它是一个社会变迁的缩影,一个阶级消亡的证明。
但是,它毕竟是家,仍然有一种难以描述的温暖,尤其对于一个在长白山里逃难了四十多天的“逃犯”来说,还有什么比家、比母亲,更令他感到亲切与安慰的呢?
“娘--”他泪如雨下,抱住母亲放声痛哭。
但,母亲却显得异常坚强,没掉下一滴泪。她那明显苍老的脸上,现出一种少有的沉静与刚毅。
母亲的这副表情像一枚永不褪色的底片,永远定格在韩早先的脑海里,成为他漫漫人生路上的一个生命支点,使他无论遇到怎样的艰难困苦,都咬紧牙关活了下去……
“早先,你有命就逃吧!逃得越远越好!你爹和你哥还不知道死活,你逃出去老韩家就能留下一条根!记住,无论怎么难熬都要活下去!”她抚摸着儿子瘦得皮包骨的小脸,叮嘱道。
“娘——孩儿活不下去了……”他扑通一声跪到了母亲膝前。
“娘不要你跪!娘只要你活下去!”
“娘,孩儿实在活不下去了……”
“起来!娘不要你跪,娘只要你活下去!记住了没有,早先?”
“娘,早先记住了,早先一定要活下去……”他抬头惊望着母亲有些动怒的脸……
听到这句话,母亲如释重负地长出了一口气,好像终于完成了最后一件大事,释怀地笑了笑。她把全家人都打发出去逃活命了,只留下自己守在这空旷的几间大房子里,不为别的,就是为了等小儿子回来,叮嘱他几句话,然后就可以随便打发自己的性命了。
母亲把抄家抄剩下的最后一份家产给了他,一枚三钱重的戒指。这枚戒指后来在他最困苦的时候,起到了救命的作用。母亲把家里唯一一床被子给了他,给他带足了饼子、咸菜,连夜打发他又回到山上。
他背着母亲那份沉重的母爱,一步一回头,一步一把泪地向山上爬去……
他知道母亲是很爱哭的,记得七岁那年送他到三叔家去上学,母亲还抱着他大哭了一场呢。但这次,在这家败人亡、生离死别之际,母亲却没掉下一滴泪。
他第一次发现,这位平时从不发表什么人生高见的母亲,是多么了不起,多么令他敬佩啊!
母亲,令他终生难忘的母亲!
他爬过自家的后院,向着长满婆娑老松的山上爬去。母亲站在院子里一直望着他,直到他被茂密的树木遮住了身子,还看见母亲仍然像柱子似的立在院子里。他几次挥手让母亲回屋,但漫漫夜色遮住了他的手势,传出去的只是他自己的一份心意……
他没有想到这就是他与母亲的最后诀别,更没有想到诀别得那么快。
就在母子见面后的第二天深夜,母亲就用裤腰带把自己再无什么用处的生命,挂在了村委会的房梁上……
第二天上午,他站在山顶上,亲眼看到了极为痛心的一幕:一帮人围住了他家院子,有人冲进屋里,出来时,推推搡搡带走了母亲。母亲的白发在阳光下一闪一闪地晃动着。此刻他手里正攥着母亲留给他的那份遗物——一枚三钱重的戒指。
就这样,这位被称为地主婆的老太太,却以一颗母亲的心,给了儿子一份终生难忘的礼物——生存下去的决心和勇气!
从此,韩早先给自己改名为林东山。
他家屋后的山叫东山,另一层含义自不言而喻了。
历史是不可回避的,也不应该回避。否则,这位在历史的砧板上磨砺出来的人物,也就失去了他特殊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