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早先也很想走上台去交待一番罪行,然后也能被释放回家,他实在太想家了。
可他知道,自己的“罪行”远不像别人的那么简单,他的事情从一开始就搞糟了,没有办法再挽回了,所以只能听天由命了。
瞬间的安慰
大约是参加公审大会的半个月后……
这天早晨,张秀英的笑脸忽然像一片灿烂的阳光,给这阴暗了几十天的小屋,突然带来一片意想不到的光亮。她把一沓白纸放到韩早先和老张面前,接下来说的两句话,把两个绝望中的人惊得目瞪口呆,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了……
“这回不是让你们写交待材料,是让你们写写对未来的想法!”
他和老张都惊呆了……
让他们写未来,就意味着让他们活下去?活下去才能有未来,不活下去哪有什么未来?天哪!看来是让我们活下去了?
这无异是满天乌云突然透出的一线曙光,一线光芒四射的曙光!
这时,韩早先突然想起那位大人物说过的话,“我们不会放过一个坏人,但也不会冤枉一个好人!请你相信这点!”
看来果真如此。
但他不敢轻信自己的判断,就问张秀英:“你这是什么意思?”
“你自己考虑吧。”
张秀英没有正面回答她,只是冲他破天荒地笑了笑,转身走了,留给他一个太阳般的希望。
“你说咱们写啥?”老张问韩早先。
“写啥?写如何建设新中国呗!”
“对对对!还是你小伙子聪明!”
于是,两个已经准备进地狱的人,一扫多日来的沮丧,神情激昂地挥笔疾书,大谈起对新中国的美好向往……
韩早先这样写道:“我是一名大学生,我要把自己学到的知识毫无保留地贡献给新中国,要把我们的国家建设得美丽富强,绝不许外国强盗再来侵犯!”
这是他的心里话。东北被小日本鬼子奴役了十四年,他亲眼目睹了一个国家丧权辱国的现状,领教过一个亡国奴的悲惨生涯。所以,他曾发誓,一定要把自己的国家建设得非常强大,尤其要压倒小日鬼本子!他对小日本鬼子充满了不共戴天的仇恨!这种悲我民族之所悲的思想,主宰了他一生,以至后来,他做出了许多有利于国家和民族的事情,都缘于这种深层的民族情结。
接下来发生的事,越发使两个人成了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
来了一个笑容可掬的女卫生员,热情地问他们哪里有伤?要不要上药?
他俩忙说:“没伤!没伤!不用上药!不用上药!”
女卫生员说:“有伤就说,不用客气!”
“没伤没伤,真的没伤!”
卫生员刚走,又有人送来两套新制服,连背心裤衩都是新的,客客气气地让他俩去洗澡、理发、换衣服……
眼前就像一团美好的迷雾,使人既兴奋又不安。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突然来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是真的要释放我们?还是另有什么更隐秘的打算?
紧接着,焦秘书分别找他俩谈话……
“小韩,你坦白得很好,”焦秘书一扫平时的威严,微笑着说,“政府已经原谅你了,决定放你回家。不过,为了抓住国民党特务,我们不得不动用一些手段。这点嘛,还请你能理解。哪些地方做得无理,希望你能多多谅解。”
“没关系!没关系!我完全可以理解!”韩早先急忙说。
“你能理解就好。不过,这里发生的事情回去不要对家里人讲,不要造成不必要的影响!现在给你们放三天假,回家看看。三天后回来就安排你们工作!你文笔很好,派你到公安局怎么样?年轻人吃点苦没什么!对吧?”
“对对!这点苦算不了什么!只要你们对我解除了误会,比什么都强!”
“是啊,我们对你也要有个认识过程!好吧,就谈到这吧。好长时间没回家了,想家了吧?明天准备回家吧!”
一句话,说得他半天没说出话来。
对他来说,家,已经是很遥远的概念了。他本以为这辈子再也回不了家了,再也见不到亲人了。他甚至想过,自己死后连收尸的人都没有。没想到突然时来运转,马上要让他回家了,就要跟亲人团聚了!天哪,该不会是做梦吧?
几个月的监禁生活终于要结束了。他和老张的心里简直乐开了花,美得不得了。
“其实,你我有什么罪?我当了一辈子教师,你大学还没毕业,还是个学生,能有什么罪?”老张一扫平时的沮丧,边穿着新制服边兴致勃勃地谈论着。
“可不是嘛,硬说我是‘五一暴动’的头子,我连‘五一暴动’是咋回事都不知道,你说这不是天大的笑话吗?这回好了,总算有了出头之日!三天回来给咱们安排工作,简直美死咱俩了!行,也算没白遭一回罪!”
“我还当我的老师。”
“我去公安局。”
“去公安局更好,那是政府的重要部门。”
“可你说,能让我这有钱人家的少爷,进那么重要的部门吗?”
“那有啥不能的?”
“可我总觉得……”
两人兴致勃勃地谈论着,憧憬着明天……
韩早先甚至想到穿着这套新制服回家去显显大包,让亲朋好友们看看我韩早先,马上要成为政府的一名工作人员了,而且是到公安局上班!嘿,真美死我了!
第二天清晨,随着张秀英的到来,韩早先刚刚升腾起来的心,突然又跌进了死谷。他一眼发现张秀英的脸色晦暗,远不像昨天那么明丽了。这使十分敏感的他微微一怔……
数天来,这位同窗好友虽然从没向他传递过什么信息,可她的脸却是一张准确无误的晴雨表,天阴天睛一眼就能看出来。
这时,只见张秀英把一张通行证递给老张,然后侧过身来,挡住了老张的视线,故意大声说道:“韩早先,给你的通行证!”
韩早先接通行证的刹那,突然看见张秀英张开的左手心上写着两个字:“交村!”
要交村处理是必死无异的。这位在焦秘书手下的工作人员,念着同窗好友的情面上,终于向他透露了处理他们的真实情况……(对此韩早先非常感激,数年后曾多次回国找过她,想报答她的救命之恩,只是一直未能如愿。)
一看到这两个字,韩早先顿时想到公审大会上那些狂舞的乱棒……他突然看到了自己的末路——公审大会上那个暴尸台下的惨状……
从枪口下死里逃生
韩早先顿时明白了,焦秘书所说的三天后回来安排工作,并且许诺他到公安局上班等等,只不过是给他一剂定心丸罢了,而眼前这两个字,才是他们真正的动意,就是把他们交给农会去处理。
这是韩早先最担心的。
尽管他并没有让村民激愤的罪恶,但在那次公审大会上,他亲眼目睹了广大群众被一种无可名状的力量所激发起来的愤怒情绪……那种排山倒海般的势力,那种对待有钱人的仇恨,那是任何一个有钱人都逃脱不了厄运的!何况,他还被冠上企图暴动的国民党特务头子呢?
我宁愿挨枪子儿,也不愿被村民的乱棒子打死!
这就是他此时的真实心态。
在此之前,这位十九岁的韩家小公子,一直是由父母来安排着他的命运。但今天,他有生以来第一次为自己做出了选择,而且是一个非同寻常的抉择……
他开始拒绝死亡的呼唤,决定寻求一条生的出路!
个性决定命运。不能不承认,韩早先是一个勇于追寻自我生路的人。这种个性尤其表现在他后来的人生道路上,否则他绝不会走到今天。
吃午饭的时候,他偷偷拿了三穗苞米,并且示意老张也拿两穗,但老张狠狠地瞪了他两眼,起身离开了餐桌。
这是一个盛夏的中午,炎热的气浪就像一股强烈的催眠剂,催得世间万物都蔫蔫的没了活力。街头的狗儿伸着长舌头,趴在阴凉处呼儿呼儿地大喘着粗气。人们都在困倦中不知不觉地打着磕睡……
然而,在这间重兵把守的小屋里,却丝毫没有睡意。两个人正在进行着一场生死攸关的对话:
“张大哥,相信老弟的话吧,再不跑真就没命了。咱俩一起跑,一出大门你往东,我往西,出门就往山上跑!”
“你胡扯什么?人家明明说好三天后回来安排你工作,你怎么说回去交村处理?”
“这是千真万确的。你千万不要痴迷不悟了!下午村里就来人接咱俩了!”
“不可能!早晨说好好的,让我们自己回去!”
“我说张大哥,相信老弟的话吧,不然你就……”
“得得,别说了!我不听你胡说八道!”书生气十足的老张把毯子一蒙,一头躺到床上再不理睬他了。
不能不感到遗憾,这位教师错过了生的呼唤。
后来,这位当了一辈子教师的人,回村第二天就屈死于村民的乱棒下。他出身于地主。
韩早先不能再等他了,就最后说了一句,“张大哥,我可要走了!你可不要后悔呀!”见老张仍然一动不动埋在毯子里,就冲门外大喊一声:“同志,我要小便!”
门口没有人应声,韩早先悄悄地推开一条门缝,见两名警卫正坐在椅子上打着瞌睡……
于是,就在这个炎热的中午,吉林长白县发生了一起震惊全县的政治事件:反动铁血团团长韩早先逃跑了!
这天是一九四七年七月十六日。
不能不承认,韩早先是一个勇于把握自己命运的人。他敢于在人生的悬崖上铤而走险,死里逃生,从而勇敢地闯出一条艰难的求生之路!
他提着脚尖从两个打瞌睡的警卫身边,悄悄地走了过去……
时正中午,院子里除了无处不在的阳光没有别的,这对他来说无异是天赐良机。他出门直奔紧挨着院墙的一堆木头,那是他早就注意到的。他不能走大门,大门有警卫把守。他踏着木头堆三两步就冲到墙上,扒开铁丝网就钻了出去,跳下院墙就往后面的塔山跑……
可是,刚跑几步身后就传来了断喝声:“站住!再跑我就开枪了!”
他听出是警卫孙二虎的声音,心里顿时惊呼:“糟了!被他们发现了!”
可他什么都不顾了,反正已经到了这步,怎么地都是死!干脆拚命逃吧,逃出去或许还能留条小命!
于是,他把一切求生的希望全部寄托在两条腿上,就像那次报考大学时一样,使出平生的力气拚起命来。要知道,他百米十一秒多,又处在这生死攸关的时刻,其速度是可想而知的。
“砰”一声枪响,孙二虎果真开枪了,子弹从他头上飞过去,打在前面的一棵树上。
顷刻间,他听到身后传来了口哨声、枪声、呐喊声,以及越来越多的脚步声,显然都是来追他的。
他拚命地向山上猛跑。跑着跑着,突然觉得背后猛地挨了一棒子,那滋味就像挨了一棒子一样,可他没有停下来,继续向山上狂奔……
究竟跑了多久?跑过了几座山头?他全不记得了。他只觉得自己就像一个机器人似的,一个劲地跑着。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跑!跑!跑!直到后来,他觉得身后的枪声、喊声、嘈杂声,渐渐远了,变成了并不遥远的记忆,眼前的树木也变得幽暗起来,周围一片寂静,他这才精疲力尽地倒在潮湿的山坡上,这才顾得上摸一把挨了一棒子的肩膀……他一摸,发现后背上全是黏乎乎的血,再一摸,摸出一个硬梆梆的东西,这硬梆梆的东西扎在肉里一半,留在外面一半,薅出来仔细一看,竟是一颗子弹头!
他躺在山坡上,透过幽深的树叶望着没有星斗的夜空,心头掠过一丝侥幸的轻松,我终于逃出来了。我终于保住这条小命了。他觉得又渴又饿,这才想起兜里的三穗苞米,一摸衣袋,哪还有什么苞米?早不知丢到哪儿去了!只好扯下几根山葡萄秧扔进嘴里嚼嚼,嚼完好继续逃命。他知道这里绝非是他的久留之地,天一亮他们又会追上来。
与白骨为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