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就这样发生了,毫无征兆地,令年少的我来不及做准备。
郎密垂手随我迈进了那座府门,这里不似乌衣巷内王谢大族的华贵盎然,却有一番诗书气息的清酸古韵,令我嗤之以鼻的韵味。
我箕踞席上,一脸不耐,案几上的瓷杯被我重重一丢,发出刺耳的声响。郎密连忙大惊失措地去扶好,我瞅他一眼,今天我要是在这里出了什么差错,他可最担责了。他心惊胆战地收拾好案几,悄悄摸了一把脸上的汗水,垂手安分立在我的身边。仆人去通禀了那么久,这个文老头存心地来耍我不成?虽说他是鸿儒,与我一个少年郎较上真劲也太有失风度了。
我倒不在乎等他多几时,他要是存心架高姿态,我有错在先,也不能有所怨言。可我好歹是一国皇子,难道要软下身份等一个臣子么,我越想越不平,越想越忿忿,我今天真是被油蒙住了心,抽了风似的要赶来跟这个老家伙道歉。
我暗暗下了决心,志不道歉,鼻腔内重重一哼,伸手便将那个瓷杯挥于地上,一股脑地爬起身来,冲着郎密厉声道:“郎密,我们走!那个文老头真真不识抬举,我堂堂皇子还要屈就自己来逢迎他?我们这便回宫!”
郎密被我吓得瘫坐地上,一脸惶恐,嘴里含糊地支吾:“殿下,您.您还没.”我一翻白眼,用足靴踢了踢他的衣摆,恶狠狠地道:“你究竟回不回宫,若要道歉,你自己去,我没那闲工夫!”我抬步便走,一肚子的火气没处消。
我未踏出门槛,身后有一阵珠帘微摇的声音,轻轻地,袅袅地,似乎是水中渗出的清气,像被澄净过,深色皆沉在湖底,只余空明浮动。
我不由停住了脚步,鬼使神差般地,我自己也捉摸不透,我未回首,可我似乎在等待着什么,而我最终等到了。
少女的一阵清悠之音,由微拂的风送至我耳边,“且慢.四殿下。”
我心下不屑一哼,慢悠悠地转过头来,想看看这声音的主人究竟是何尊容。却与一双眼眸不期而遇。那样一种像绒毛般轻柔又像泉水一样清澈的温柔,埋于她的眼底。
被那样的眼神注视,你会觉得自己是这世间的唯一。
“殿下,您刚来就要走么?”她比我年长,眸里沉淀着温柔的笑意。珍珠帘开,美人出。此时此刻,我觉得任何一个男子都愿意沉醉其中。
可一向倔强的秉性令我骄傲地抬高头颅,“我都等了几时,连个人影都看不到,原来这就是文家人的待客之道我算是见识了,回宫后,我一定会一五一十地跟皇兄交代”
“交代?殿下,您想交代什么?交代您在这里毫无礼数地箕踞于席?交代您任性妄为地摔碎了我们费心招待您喝茶的青瓷杯?还是想交代您本着道歉的目的来这儿,可却毫无悔过之意地在这大吵大闹,以致让我卧病在榻的父亲休息不宁。我想请教殿下,您回去是要向陛下交代这些吗?”她波澜不兴地说完,然后优雅地俯身,纤纤的十指捡起一片片青瓷的碎块,我瞧在眼里,觉得那样锋快的边口可能随时会割伤她细嫩的肌肤,而一旁的侍女眼疾手快地接过。
郎密在一旁忙的像陀螺,满头大汗。我愣了半晌,才急急地大声唤道:“你一直在后面偷看我!”
“是的,我想替父亲看看,他的尊贵学生是不是有足够的诚心,所以才屈身前来道歉。”我面上一郝,那我刚才毫不拘束的放浪之态岂不是全都入了她的眼。想着想着,我心内忽然一惊,奇怪,我干嘛要在意她的想法。
我恨恨瞪她一眼,大声道:“文博士的女儿,也屑于来这些偷鸡摸狗的行径吗”
她丽压芙蓉的容颜上毫无恼意,抿唇一笑,娓娓道来:“殿下,若您行得正坐得直,又何必管谁的偷觑呢?我不过一介女流,不在乎那些虚名的。”她走近我,柔美入画的眉眼,钻进我的目,刻上我的心。
侍女端来托盘,立在她的身旁,她伸手端下青瓷杯,轻轻置于案上,“殿下应当口渴了,我刚才听到你摔碎茶杯的声音,便让侍女重新泡了一杯。殿下不介意的话,不妨坐下,我们可以聊聊一二。”不知为何,我总觉得她亲和温柔的声调里悄悄掩藏着对我的批驳。
她端坐于席,冲我摆手,示意我坐下。她细细瞧着我的脸,我面上一热,偏过脸来,“你是个女子,怎么总是瞧着我,有什么事你赶快说,我还要回宫!”
她轻叹一气,摇摇首道:“殿下,你已年满十二,行事处人却这般幼稚,也难怪我父亲那日说你了。皇室衰微,子弟皆年幼,你虽年少,却也该试着挑起重担。北方如今诸国纷乱,唯我南国局势稳定,于我朝而言,正值绝佳之际,不该此时出现内忧。父亲他只是想鞭策你,督促你,没成想你少年心盛,居然掀翻了他的案几,他如今都不去永福宫了。”
“为何”听她这么一说,我突然觉得她父亲,那个文博士也不是那么讨厌了,可那个老博士也不至于因为我那日的“冒犯”以后都不去永福宫内了吧。
“为何?”她模仿着我的口气,带着揶揄,我偷偷地瞥她一眼,她也正兴味地关注着我,顿了一会儿后,她一字一句地郑重道:“因为.拜殿下所赐,我父亲被您气得卧于病榻了。”
她在前方引路,我跟随她身后,我牢牢盯着前方那个纤细袅娜的浅绿背影,第一次发现自己是如此热烈地在关注一个少女。
我来至文老博士的门前,一步一步踱到他的床塌边,那个老博士本来还赌气地侧过脸,不愿意瞅我。我第一次觉得这个老头不仅仅只是迂腐,还挺可爱的。我诚挚真心地为我曾经的“冒犯”低头认错,看得身后的郎密直咂舌。老先生终于舒了心中不解的郁气,应允三日后回到永福宫继续为我授课,不再卧榻“养病”了。
我回过首,她冲我释颜一笑,长睫扑闪,有狡黠得逞后的喜悦,两颊的梨涡若隐若现,可就那样浅浅的弧度,却足以教我沦陷。
只有我自己清楚,我道歉的诚挚,我低头的真心,是为了谁。
回宫后的那一夜,我失眠了,我躺在榻上翻来覆去,满脑子里想的都是她,想着她对我说过的每一句话,想着她做过的每一个动作。那种初识的喜悦和甜蜜,以及内心深处无法抑制的少年悸动,让我无力去抵抗对她排山倒海的思念。
我的双臂枕于脑下,睁大双眼瞧着纱幔两侧悬着的精致香囊,脑海里却在重复回想着千篇一律的场面,我第一次看见她的双眸,她的眼眸真美。
屋内有淡淡的木兰熏香弥漫,她的身体也散发着若有若无的香气,像极天渊池里的芙蓉香。
透过雕花的窗柩,我看见了东方熹微的晨光。
“明天,一定要见到她。”我对自己说。
我侧过了脸,静静凝视着天际边那轮若有若无的弦月,直到它撒完最后的一抹银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