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每日黄昏都来我的房间,我看着她颤巍巍的身体,心下一阵阵的锥心之痛。即便有侍女的搀扶,她的身躯依旧如风中飘摇的柳条,纤细柔韧、弱不禁风,似乎随时可以被风儿摧残。
我的身体已经好多了,只是四肢酸疼无力,所以不便起榻。母亲的身体比我弱多了,这次的惊变无疑给她的病体雪上加霜,可她却坚持每天要来看我。对于她目前的身体状况而言,这是一场绝大的冒险,可她的坚持令所有人都无计可施。她每天来坐到我的榻边,给我讲述许多个好玩的故事,她竭力不让自己的悲伤外露。
我想要她早点回去休息,所以只好装睡,假寐的时候,我悄悄地微启眼皮,母亲此时的神情不是用简单的“痛楚”二字可以形容的出,悲郁之极的眸色,我多少次看见她默默地用衣袖拭泪,母亲的眼泪,是无声的。
父亲的乌鬓几日之间添上几缕雪丝,眼角的皱纹日渐增多,褶皱的眼纹令他看上去呆滞并无神,他衰老的速度因为檀爷爷的死而急剧加快。而庆幸的是有母亲的陪伴,我不知道一旦母亲我该怎么办?父亲又该怎么办?她是我们所有人的支柱。
转眼离檀爷爷遇害之日已有一月之隔,似乎此事的风波已息,可是朝中却依旧暗涌迭起。皇帝大病初愈,而彭城王刘义康因为矫皇帝诏,擅杀名将檀爷爷,导致大权旁落,文帝对其因此多有猜忌。其司徒职位也因此被剥除。
曾几何时,专总朝政、势倾天下的彭城王头顶的光环已然消褪许多。可毕竟他仍是皇帝之弟,且与陛下自幼亲厚,虽然因檀爷爷之事权力大降,但却仍然不容忽视。而不可否认的是,曾经万众瞩目的耀眼光芒再也不存在于他的身上。
这些事情都是从哥哥那里听说来的,学宫一向是政治之星的集中诞生地。
父亲的职位不可避免地受到影响,虽然皇帝并不是有意对付我的家族,但是历经此事之后,对父亲也难免心存芥蒂。可是对于这些父亲却再难像从前那般热心,名利在溅上了亲人的鲜血之后已经变得毫无所谓了。
病愈之后,我还是经常窝在母亲房间,我们很少再提及檀爷爷,我知道所有人包括我自己,都希望我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淡忘掉那段残酷的历史。但我知道,纵使遗忘,痕迹犹在。
内心深处始终保留着一个位置,那只属于我的爷爷,只属于他。
我没有能力使他名留青史、流传千古,但我至少能让他永远留在我的心里,永远都在。遗忘才是对历史和英雄最残忍的侮辱。
初夏的时节,万物正盛,空气中凝结一丝丝甜腻的花香,伴着淡淡的草木清气,沁人心脾。
我躺在榻上,一个一个数着夜幕上的繁星点点,幽蓝的星光忽隐忽没,上弦月冲破淡淡撩人的云雾,钻出,向大地轻柔撒下片片银色琼玉,清辉遍地。
我怎么也没办法睡着,只要一想到檀爷爷我的心就像被千针所刺,被利刃所戳,钝痛不已。我茫然闭上双目,脑袋里却又不由自主地回想到那天触目惊心的场景。那蜿蜒流下的嫣红,那滴溅到我脸上的、檀爷爷的血。
越想越惊心,我的心脏急剧跳跃,黑暗的眼前不停地闪烁着楚江河畔的一幕幕。陡然睁开双目,我起身坐直,紧抓薄被,大口大口地呼吸。
无限恐惧填满我的心扉,我想大声哭出来,可是我不能再惊扰到任何人,尤其是母亲,她的身体真的不能再受到任何刺激。
我努力按捺住心下的恐惧,深吸一口气,我再次重重躺下床榻,我告诉自己可以的,我可以挺过去的,我可以不这么害怕,我可以做到,我一定可以。
我一遍遍安慰自己,可是睡意毫无。我再次睁开双眼,床顶纱缦上的朵朵怒放芙蕖似乎在这夏夜也为我送来清凉。我的心渐渐平息。
却在目睹那抹抹朱红色时,心下再次掀起巨澜。
那莲蕊的鲜红色为何那般夺目,那般惊心,那样像极了、血的色泽。
我的身体剧颤,抑制不住的。
我慌乱地抓过薄被蒙上自己的头,紧紧闭住眼睛,我的眼睫止不住地轻颤。
我哭了,一滴滴眼泪汹涌地顺着眼角蜿蜒倾下。我忍不住,我真的忍不住,我惧怕,那颜色,那颜色,是那滴溅到我脸颊上的血红之色。
我不能再呆在这里,我要离开,我一定得离开这。我一把掀了薄被,再也不敢往后看去一眼。借着月色,我急匆匆地跑出内寝,乳娘在外榻睡得正是香酣,发出声声轻轻的鼻息。
紫檀木案上烛火微摇,灯星如豆。单薄灯光将我的小小身影拖得老长。
我不想吵醒她,蹑手蹑脚地移到门前,我伸手轻轻抽掉门冄,我小心翼翼地推开一扇,寂静无声的夜里发出的轻微声响却别样刺耳。踏出门外后,我心下一跳,瞥眼望向乳娘,她翻身侧过,面朝床里,继而沉沉睡去。
偌大的庭院在暗夜里显得空旷不已,好像困住妖兽的老宅。我拔腿就往哥哥的房间跑去,因为此时此刻,我实在不知道自己还能去哪儿。
我知道不该再来打扰哥哥,他最近过的比我更为辛苦。可站在门前焦虑片刻后,我还是止不住地叩响了他的房门。我从来就是个胆小鬼,我没办法一个人去面对那样的恐惧。
哥哥初睡醒后的慵懒声音在屋内深沉响起,“是谁啊?”
我的嗓音颤抖,眼泪抑止不住的掉落,“哥哥,是我”
房间里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哥哥打开房门,美颜上一丝惊诧,“阿莞?”
我倏然间扑进他的怀里,再也不愿离开,苍白的眼泪尽数落到他的雪色单衣上,“哥哥我害怕”我紧紧揪住他的衣角,声线破损不堪,好似昆山玉碎,“别让我一个人,我好害怕哥哥你陪着我…你陪着阿莞好不好…好不好”眼泪汹涌流下,我止不住地哭泣嘤嘤。
哥哥抱起我,一言不发,朦胧泪眼中我依稀看到他眼中的深刻痛惜以及、一份决绝。
他关好门,双臂拥住我走向床榻。哥哥将我轻放于内侧,他随即上榻来,紧紧拥住我依旧抖颤的身躯,我泪湿的面庞紧紧贴在他的胸前,浸染了他的单衣。
他温柔的手指轻抚着我的发,一串串美妙的音符从他嘴里倾泻而出。哥哥轻哼着一首南朝名曲“西洲”,音调虽然生涩,却尤为动听。
他的声线轻盈飘逸,仿佛将我置身一处世外桃源,那里碧水荡漾,芙蕖清凉绽放,恣意美态,少女筏舟采莲,歌声清扬婉转,就如哥哥现在一般。
那里没有死亡,没有血腥,只有一片详净美好。
我很快沉醉其中,被这美妙歌声引入梦想家园中。
睡眼惺忪之时,有人抚摸着我的脸,模模糊糊间听到哥哥的声音幽幽,“那个人我决不会放过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