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晚檀爷爷给我和哥哥讲述了大半宿的沙场生涯,我倾听着那一个个令人血脉贲张的故事。我仿佛看见了那弥漫硝烟的南北战场,我仿佛触碰到那犹带嗜血和野性的面庞,我仿佛感受到南国男子们在为国家奋战时热血上涌的灼热温度。
生平第一次,年幼的我如此强烈而直接地感受到,身为这个国家的一员子民,我所应有的骄傲与荣幸。
今天清晨,檀爷爷将那枚红龙玉坠交给了哥哥。他原本可是打算自己给哥哥戴上的,可我坚决地为哥哥拒绝了,并举出那天在学宫的事情为佐证。檀爷爷无语,最后我给哥哥戴上的玉坠。
父亲和哥哥要送檀爷爷去津口渡船,我也吵着要去。未及父亲启口应允,檀爷爷便欣然答应。父亲最终当然没有拗过我和檀爷爷。我高兴极了,生怕父亲反悔,连忙跑到府门,二话不说地爬上马车,干净利落。
楚江的水波一叠又一叠地微微翻腾着,发出水流互相碰撞时的“哗哗”声。浪花轻轻打成卷儿,悄悄拍击着江岸。
江岸旁一堆细石垒成碑块,泥黄色的碑身在江边显得很是突兀,镌刻其上“建康津口”四个石灰朱字。醒目非常。水雾缭绕其间,朦胧中纤细峻峭,仿似一个正在凝视大江的翩然少女。
江流有声,江上风轻,几排木筏遥遥在望,远处的连绵山峦被染成黛青色,楚江的水汽千年缭绕,江面雾气蒸腾弥漫,浮云徜徉碧空中舒张飘逸,形成迷人的青山云雾。此情此景,宛若一副安详的水墨画。
几艘木船静静倚在岸边,随着起伏的水波不时产生轻微的晃荡,引人心潮暗起,仿似病弱女子。有几个船夫坐在船头闲聊。宽阔的江面上不时掠过几只矫健的飞鸟,机敏地捕捉游上水面的鱼儿。
檀爷爷和他的随从们踏上了木船,我站在马车边,目睹着他们即将去向一个我不知的彼岸。
船夫解开系在岸头木桩上的粗绳,木浆伸入水中开始匀力划动。木船被缓缓地撑离了岸边,船只划破江面独有的平静,波涛一起一伏,激起道道白浪。
心里蓦然如针扎般刺痛,隐隐伴有着不安。我脱离父亲的怀抱,跑向岸边冲着檀爷爷大喊:“阿莞会乖乖等着你们来建康的!”檀爷爷站在船头一只手握住剑柄,另一只手使劲地朝我挥舞。我偎在哥哥的怀里,早已湿润的眼眶终于忍不住掉下一串串晶莹的泪珠。
木船正在楚江上行驶着,碧蓝的晴宇竟掠起一阵劲风,不知从哪里飞来了一群白鸟。那群白鸟径直伫立在檀爷爷他们的船篷上,嘶声鸣叫着。声音甚是悲凉,异常清晰,隔了约半个水面也清清楚楚地传过来。我和父亲、哥哥面面相觑,皆是一脸莫名。
我能看见檀爷爷和他的随从们当机立断地抽出利剑,朝白鸟舞了过去。可那群白鸟就像中了蛊一样怎么都不愿散开。身后忽然传来阵阵急速沉重的马蹄声,似乎来者众多。
我回首,马蹄扬起的灰尘顿时迷住了我的眼睛。我用手使劲地揉了揉,睁开眼。
彭城王身披金色的明光甲,腰佩红缨宝剑,犹如天神般,高傲、俊美。姿态凌然不可侵犯,周身散发出咄咄人的庞大气势。他英姿飒飒地骑着一匹棕黑色的高头大马立在我的面前,他的身后,是一大群身披朱红铠甲的骑士们。
他居高临下地睥睨着父亲,神色倨傲,深沉的眼眸里有我看不懂的色彩静谧流转。
他随即冲身边的人挥了挥马鞭,那人立马心领神会,冲向木船驶离的方向大喊:“船上的人听着,听仔细了!陛下有令,檀道济不得离京!违此令者,斩!”那个武士随后又疾声大呼地重复了好几遍。
父亲不甘示弱地回望着彭城王,眸中有着绝不服输的少年倔强。空气中急遽凝结着丝丝迫人的紧驰。这感觉如此令我压抑,我不由自主地感觉到恐惧,紧紧依傍着哥哥温热的身躯。当许多年后我再次回忆起今天的情景,才知道,第一次,我稀里糊涂地经历了这个时刻,这个男人的自尊激烈对峙的时刻。
哥哥的手紧紧地攥着我,他的右手已然渗出薄汗,不易察觉地在轻颤。
檀爷爷所乘的船果真缓缓掉头,驶向我们的方向。我不知道这次就究竟又发生了什么,为什么檀爷爷不能离京,难道那个皇帝真的派了彭城王要杀檀爷爷?”这种恐怖的假设让我的背后直冒冷汗,心脏剧烈颤动着,一种不知名的寒冷席卷了我的身心。
我强抑下心内颤抖不已的恐惧,我疑怖地抬起头,希望哥哥给我一个否定的答案。可是,没有。他冲我微微摇首,深暗的眸色变幻莫测,似乎暗示我不要出声。
内心在不停打着冷颤,我却只好将视线重又投向楚江。强烈的预感在告知我,檀爷爷的木船不是在驶向我,而是在驶向死亡的彼岸。
而忠贞的禀性,让他选择面临这样的危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