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到中国,飞机总共航行了三小时五十五分钟。在这段时间内,夏海在脑中勾勒了无数个与心屿见面的场景。
拥抱她,却是一瞬间产生的念头。
这是冬天的初雪,气温骤降,让他每呼吸一口,喉咙都在微微刺痛。循着一早就知道的地址,按下门铃,等待命运的宣判。
门隔了一会儿才打开,从里面飘散出春天的气息。
心屿穿着鹅黄色羊毛半裙,光着小腿和双脚,长发松松地绑在脑后,睡眼惺忪地看着自己。
她为何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要小很多很多?
走过去紧紧拥抱她,夏海听不到、看不到,也无法思考,他只有一个念头,就是用尽全力抱紧她,如果可以,他真想将她压进自己的身体里,如果这样就可以减轻彼此心里的痛楚的话。
第一次的拥抱,第一次的吻,第一次与她十指相扣,想要与她离得更近些,再近些,这些念头一直折磨着他的神经,他努力克制着,然后,他被大鹏的一个电话召去,他第一次看见心屿喝醉了失声痛哭的样子。
心屿走在前面,黑色平底鞋的鞋跟在路面上敲打出寂寞清冷的声响,空洞洞的,一声一声敲在他的心上。
醉了,沿着行人便道上石砖的纹路,强迫自己走出直线,身体却止不住朝着一边不断地倾斜着。夏海看着那个瘦弱的女孩,很想把他背在自己的背上,从此再也不放他下来。
心屿突然停下脚步,抬起头看着上方,对行道树上所剩无几的枯叶发生了无比的兴趣,她左右摇晃着,然后很大力地跳起来,用手指去碰触那根摇摇欲坠的树枝。
一次,没有碰到,再一次,还是没有碰到。夏海走近些,抱住她将她举高些,她抓了些树枝上的积雪放在手里。夏海放下她,任由她继续往前走。
累了,终于停下来。坐在马路旁边,抱住自己,像刚出生的小猫那样。
夏海走过去坐在她身边。
“送给你!”心屿说,将一个用积雪握成的雪团递到他手上。
夏海接过来,她的手冰冷冰冷的。
“夏海,”她叫他的名字,朝着天空的方向深吸一口气,又大大呼出来,白色的水雾慢慢扩散开来。“夏海,你记不记得那一年的冬天?我们在一起的那一年。”
那一年,夏海怎会不记得。
“我其实不知道多讨厌冬天,很多人说喜欢下雪,下雪究竟有什么好的?我真不明白!被人践踏过的那些变成黑色的雪,肮脏的、泥泞的雪,怎么看都不可能让人喜欢吧!”
“可是,我知道有一个地方,那儿的雪却始终是洁白如新的。小时候,每当下雪,我都会去那里。是一个秘密,一个秘密之湖,那是上天专门为我设计的。冬天湖面上结了厚厚的冰,开心或是不开心,我都会去湖面上走一走,那里很冷清,站在湖面的中心,一整个纯白的世界,想着如果世界上只剩下我一个人,那该有多好!”
夏海的心脏瞬间缩紧了,心屿记得,她记得,记得那片湖水,那片梦境中的湖水。
“是,我见过那片湖。”夏海说,他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干涩地一下一下地跳动着。
“你怎会见过?我从来没有带过任何人去呢!”心屿摇着头,满不在乎地说。
夏海失望地看着她。
只记得那片湖水吗?除此之外呢?你真的没有丢掉其他重要的记忆吗?
“夏海。”
“嗯,我在。”夏海仍沉浸在自己的想象中。
“如果可以回到从前,你想回到什么时候?”
夏海只是看着她,不回答。
“如果可以回到从前,我要回到什么时候呢?”她这样自问,之后是一段长长的沉默,夏海再去看时,她满脸都是泪水。
“如果能回到从前,”她深吸一口气说,“我真的要讨回公道!夏海,我真的会!我真的会站在他面前质问他,大声质问他,我江心屿,这么多年,在你心里,到底算什么?”
夏海有些错愕地看着她。心屿站起身,对着虚空中一个看不见的人大喊着:“这么多年,不管我愿意不愿意,也用我自己的方式长大了。尽管,你从来没有对我微笑过一次,也从来没有对我说过一句,哪怕一句温柔的话。你,还真是吝啬的可以!”
“名义上是我的爸爸,内心却从来没有把我当成过女儿,哪怕一分钟,哪怕秒钟,我们只是被迫住在同一屋檐下的陌生人!”
夏海的呼吸慢慢变得沉重。陌生人,他的父亲,陌生人这个称谓还真是为他量身定做的呢!
“可是,谁让你那么轻易就倒下的?谁允许你一睡不醒的?谁同意了?啊!你说!你知道有多少次我都想逃走吗?我,为什么要留下照顾你,就为了你对我将近二十年的冷眼相对吗?”
“但是我走不掉,走不掉。你知道为什么?我都不知道你又怎么会知道。”
“告诉你,我真的很恨你,知道吗?我真的恨你,快要恨死了!来的时候,明明就没有打招呼,走的时候,也是一声不响地就走掉。我只是想要说声再见,这个要求真的那么过分吗?过分吗?”
“你们全部一声不响地消失了,就留下我一个人,为什么?我的人生就那么可笑,可以任由你们来了就走?我明明那么认真地活着,不是吗?我又没有让谁给我嘉奖,我只是想要告别一下,想要说声再见而已啊!”
心屿声嘶力竭地喊着,声嘶力竭地哭着,世界之大,都对她不再具有任何意义。周围的一切,变成了童年时的游乐场,已经过了打烊的时间,仍然不见亲人的身影。
夏海的心脏开始绞痛,他走过去,紧紧把她抱在怀里,没有挣扎,她在不停地发抖。
“夏海,我们为什么要相遇,我妈妈为什么会遇上你爸爸,如果没有,这一切是不是就不会发生,如果我要回到从前,我真的要阻止这一切,我真的要阻止这一切的发生。”
心屿朝空中胡乱挥舞着手臂,身体摇晃着,已经无法保持平衡。夏海走过去抓住她的双手,用手背拭去她脸上已经冰冷的泪水。心屿看着他,脸上带着不知所措的表情。夏海一句话也没有讲,只是将她背在背上,在只有微弱路灯照射下的路上亦步亦趋。
“夏海,为什么现在才来?你来晚了呢!爸爸走了,去旅行了,什么话也没有留下夏海,我可怜的夏海”
他的眼泪不受控制地流下来。
这个女孩,这个他曾经觉得冷漠无比的这个女孩,此刻像个无助的迷路孩子一般躺在他的背上。夏海甚至感受不到她的重量,因为他突然理解了江心屿的一切,她的隐忍与倔强、她的脆弱与不安,她笑容里隐藏的寂寞和她哭声里的绝望。
对于二十五岁的夏海,这是一份难以言喻的沉重,却为他打开了一个也许并不轻松美好但是却崭新的世界,他清楚地意识到这是他的命运,他感受到了命运的脉动,这个女孩是他一生的命运,从很久以前就开始的命运。
她一个人背着这份沉重,走了很远很远的路,却一句抱怨都没有。
除了今晚。
但是她抱怨的,不是筹不出学费而被迫中断了学业,也不是为了缴医药费不得不陪客人吃饭喝酒,更没有抱怨那些在最为艰苦的日子里寄往夏海处的上百封石沉大海的信件。
都不是,这些都不是她抱怨的。
她怨的是,那个叫做藤木澈的多年来占据她父亲位置的男人,许多年来她远远地望着他,他却从未分给她哪怕一点点的温暖。她怨的是,他们还没有经过正式的告别,她却要永远地把他送走。
夏海背着他,在寒冷的冬夜走着,他同时感受到冰冷的绝望和如同春日里太阳般的温暖,都是这个女孩心屿带给他的。此时此刻,他的背上背着的,是他和她的过去,他和她的现在,以及他和她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