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急速地向前飞驰,大机架的浇注准备工作,也在加速进行。生活的旋律扣紧每个铸工的心,他们抓紧每一分钟、每一秒钟,从各方面来加速计划的进度。依照工人们的意思,真不如搬到工地上来,日以继夜地干,那才过瘾儿。但是,党支部书记却无论如何也不允许,他向戴继宏说:“谁也不准蛮干,坚决反对拼命主义。如果夜里连轴转,白天哪还有精神干活?人不是机器。就是机器也还需要检修哩!”他要求党、工、团和各领导干部,带头做好劳逸结合工作,保证工人们有足够的睡眠时间,要吃好,睡好,休息好,党支书说:“我这是强迫命令!”
有什么好说的,书记“强迫命令”得对。
要求别人吃好、睡好、休息好是容易的,把理由一摆,把领导上的“命令”一传达,自己也带点“强迫命令”,甚至必要时批评一下也行。可是,对自己就不好办了,那一切办法都行不通,特别是自己的大脑,这部奇怪的机器,一旦开动起来,就不愿意停,有时,躺在床上很久了,这机器还在不停地转呀、转呀……
戴继宏这几天在为一个浇注用的辅具动脑筋。
“多包浇注”方案,经过反复讨论和研究,又进行了几次模拟试验,基本上为大家所接受了,厂里技术领导也点了头,只有李守才思想还不十分通,他总觉得有点儿冒险。
梁君对这方案也持“肯定”态度。他说:“李工程师,这条路是必须走的,因为别的路走不通嘛!不到黄河不死心,咱们大家就共同跳一跳吧!人是一种奇怪的动物,决心往往也是区别于其他生物的一个标志。你就别作多余的担心了,开步走好了!‘激流勇进’嘛!”
但是,当戴继宏提出要梁君设计一套辅具时,他却来个“激流勇退”了。“我可不行,力不从心!”他双手一拱,坚决拒绝,“我的压铁计算工作还没完成呢!而且,最重要的,尽管这属于我的职责范围之内,却在我的能力范围以外,还是另请高明吧!”
“老杨,听见没有?”戴继宏气愤地对杨坚说,“这就是知识分子的把戏!”
“不能这么笼统地说,继宏,”张自力插嘴道,“知识分子也是各种各样的,有很多是跟咱们工人阶级、跟贫下中农站在一条线上的,他们听党的话,勤勤恳恳地为人民服务。当然也有另外一些人,他们学习来、学习去,只学会挡别人的道,对什么都看不上眼,对什么都撇嘴,而自己什么也不会、什么也不干,对社会主义没有点儿感情,和咱们工人老是隔着一个心眼儿,这种人还是少数。”
“说得对,张师傅!”杨坚深表赞同地说。
“我不过说几句老实话。”张自力笑着说,“空话少讲,咱们还是先解决眼前问题吧!这个辅具怎么办?”
这倒真是个实际问题。现在,问题很明显了,梁君不干,杨坚就责无旁贷了。不过,杨坚另外还有一个想法,他觉得方案是戴继宏想出来的,他的思路一定比自己要清晰,如果他们两个人一块儿来设计,效果可能更好些。他的话还没说出口,戴继宏却先说了:“老杨,我和你一块儿搞吧,两个人思路更宽点。”
“这样最好!”杨坚急忙说道,“我来做你的助手。”
“谁对谁,把你客气的!”戴继宏看他一眼。
“真的,我从来不说假话。”他诚恳地表白道。
“我看你们就一块儿琢磨吧!”张自力也附和说,“必要时,我还可以帮你们出点主意。”
“那就更好了!有你这个老参谋,我们就更有信心了。”
事情就这样定下来了。
但是,脑子里的东西,变成图板上的图形,往往还有一个很大的距离。他们俩连续搞了好几天,设计草图也还没有拿出来。
又临到一个星期六。周末的晚上,职工文化宫有丰富多彩的文娱节目在等待着人们。他们本来可以去看看电影,听听音乐,看看业余文工团的表演,或者到江边公园去逛一逛。但是,接近完成的图形,诱惑着他们,使他们还挤在那间不大的电工间里琢磨着、讨论着那件辅具的结构。
这个辅具结构很严密,是戴继宏又一个新的创造。杨坚根据戴继宏的思路,一根线条、一个零件、逐一连起来而成现在这样一个图形。张自力在每个环节上,都给他们一些意想不到的指点,因此,初步看来,是有足够的可靠性,但为了考虑加工和装配的方便,他们又想把结构加以简化。可是,就在这一节骨眼上行不通了。
吃完晚饭以后,他们三人又集中在电工间里了。杨坚坐在一张用白楂木板钉成的桌子前,这算是设计图板了,他一手拿着铅笔,一手按着图纸,凝神聚思,眼睛都不眨一下。戴继宏斜靠在桌子上,对着图纸出神,那两条又粗又长的“蚯蚓”,又在他额上游动了。张自力仍然安详地坐在一旁,一袋又一袋吸着烟,一缕缕浓烟,不断地从他的鼻孔中冒出来。
三个人都不说话,他们陷入长久的深思中。桌子上那用作值班的小闹钟,响着嘀嘀嗒嗒的声音,又细又长的秒针,一圈又一圈不厌其烦地周转着。
眼看到十点钟了,张自力把一袋烟吸完,朝烟灰盒里抖尽了烟灰,就向他们两人说:
“时间不早了,今儿是不是就到这儿?”
戴继宏没有做声。杨坚望了他一眼,说:
“怎么样?”
“不!今晚不想好,我不回去。师傅,您先回去休息吧!还有,老杨,你也回去。回去晚了,又该有人提你的意见了。”
戴继宏的话不是没有缘由的。据说,梁君最近患了神经官能症,睡不好觉,好容易睡着了,一有人走动,就把他惊醒,再也不能入睡了。这些天,杨坚回去晚了,就惊醒过他好几次。因此,梁君意见很大,但又不好意思正面提出来,就在言语之间,说些不十分中听的话:“自己不按时睡觉,也得别人陪着;明明说不准加班,非摆摆样子不行!”
梁君对杨坚的意见越来越大,杨坚是知道的,这曾使他很苦恼,原因倒不是怕有意见,而是因为他感到这位老同学的思想,沿着一个危险的斜坡越滑越远。
初来工厂时,梁君对杨坚是热情的,他对这个比自己低两班的同学的到来,曾表现出过分的亲昵。
“小杨,”他拍着杨坚的肩膀,热情地说,“你来这里,很好!多一个伴儿,多一个助手。我一个人太寂寞了,沙漠似的寂寞!”
“这么多人,为什么还会寂寞呢?”杨坚不能理解这位老同学的心情。他们原来并不熟悉,他对梁君一点儿也不了解,只因为是一个系的,有过点头之交。
“你现在还不能体会出来,过些时候,你就知道了。”梁君无限感慨地说。
但是,过很多时候了,杨坚却并未体会出什么“寂寞”来,相反地觉得比学校更称心意。不过,他多多少少知道一些老同学“寂寞”的原因了,那就是梁君有点离群索居,自视清高,和工人们不接近。
满腔热诚的杨坚,曾直率地向梁君提出了自己的意见:“老梁,多跟工人们在一块儿,干干活儿,谈谈说说,你就不觉得寂寞了。咱们知识分子,就常有一些小资产阶级的思想感情……”
“别说了,老杨,”梁君打断了他的话,不知何时,“小杨”的称呼已变成“老杨”了,叫起来也不那么亲热了,“你现在别急于给我上政治课,老兄,知识分子跟工人就是隔一层,这不是什么阶级不阶级的。他们不信任我们,我们跟他们合不来。走着瞧吧,伙计!事实会教育你,政治课本上的那些术语,并不符合现实生活的逻辑,凭着天真的想法,会在生活中碰钉子的。”
以后,梁君就渐渐和杨坚疏远了。不过,事实却说明了杨坚的想法并不天真,在生活中也没碰什么钉子;而碰钉子的,却是他的那位自作聪明的老同学梁君。
杨坚却不能主动疏远梁君,他是党员,有责任帮助一个非党干部不走下坡路,党的组织也要求他这样做。因此,他千方百计地主动接近梁君,没有事总想找他聊聊,一块儿出去逛逛。但梁君却对杨坚不感兴趣。他们谈得很不投机,谈生活,他们的生活观点不一样;谈工作,他们的工作动力不是一个来源;谈理想,他们没有共同的语言。而一接触政治思想,梁君在理论上好像什么都知道,很会夸夸其谈,《 共产党宣言 》、《 资本论 》……他会成段成段地背给杨坚听。
有一次,当杨坚又找一个机会跟他个别交换意见时,梁君竟这样说:“老弟,对于教训我怎样生活、工作,给我上政治课,你的资格还嫩些!”他轻蔑地看看杨坚,“在大学的政治课考试中,我的记分簿,还没沾过三分的边哩!就是现在进行时事测验,我相信,我不会比你的分数少。”
“最要紧的不在于分数,而在于行动。”杨坚对他的夸耀不以为然,仍耐心地劝告着。
“我的行动怎么样?有什么不轨的言行吗?”他怒目而视,“没写过反动标语吧?没消极怠工吧?没乱搞男女关系吧?”
“但是,你应该听听群众的意见,听听工人们的意见!”杨坚虽然对他的态度很恼火,但还压抑住自己的感情,“不要等一些问题发展到严重化,那就晚了!”
“谢谢你的忠告,我的老同学!”梁君双手一拱,“我这人生来就没打算讨什么人的喜欢。不管群众也罢,工人也罢!‘我行适我素’!至于说什么问题严重化,倒请你不必为我操心,我自己知道该怎样在生活的海洋中遨游,起码在这个星球上,任何监狱里永远不会给我留下位置。至于咱们俩,老杨,老同学一块儿工作不容易,还是‘和平共处’吧!我有多点底儿,你有多点底儿,谁还不知道谁?”
但是杨坚却无法跟他“和平共处”。他不能闭着眼睛不看,任梁君自由地在他的资产阶级生活的海洋中遨游。最近,为了朱秀云的事情,他除了向党支部作了汇报外,又个别地找梁君谈了几次话,但梁君却一点也不知羞耻地说:“只要我没有结婚,就保持了向任何女人获得爱情的权利;任何女人也有爱我的权利。”他甚至把《 婚姻法 》都搬了出来:“恋爱自由嘛!这是人们起码的自由权利。老杨,你没有权力干涉我,就像我没有权力干涉你一样。如果,你现在爱上了女文书,我丝毫也不觉得奇怪,也不打算干涉!”
“这是资产阶级的自由,老梁!”杨坚说,“在十九世纪的欧洲行得通,但是在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的中国,你这种‘自由’与我们的道德和社会都是不相容的。老梁,你应该引起注意了,再在你那资产阶级生活方式的‘海洋’里遨游,会没顶的……”
梁君哪能听进去这些话,没等杨坚说完,他就把手一挥,说:“老杨,咱们俩没有共同语言。”
当然,他们的关系也就越来越坏了。当党支书亲自找梁君个别谈话时,梁君更对杨坚不满了,他恼怒地认为,这都是他的老同学向党支部汇报后给他带来的麻烦。
“现在我真正感到,老杨比谁都关心我!”他对杨坚、对别人都这样说,“但愿这种关心不要太多了!”
现在,随着对大机架铸造的态度不同,他们俩的距离越来越远了。不过,梁君是能够收敛住自己的感情的,他对杨坚的反感,并不处处表露出来,充其量,不过是说几句旁敲侧击的话罢了。现在,就是对杨坚回来晚些,影响了他的睡眠,他的不满也不是直接发泄出来的。
杨坚当然不能去计较这些而影响到自己的工作。戴继宏今天提起这事,他知道工段长多半出于体贴他,因此,他不以为意地说:
“不能管这么多!他这种人对我总是要有意见的;如果他对我没有意见,你对我的意见可就会大了!”
张自力笑着说:“对!”
“我看,还是张师傅回去吧!”绕了一个大弯,杨坚还是赞成工段长的“合理化建议”。
“怎么,你俩嫌我在这儿妨碍你们,联合赶我?”
“我怕大妈有意见,”戴继宏诡谲地借了个故,“您身子不大好,回去晚了,着了凉,不舒服,大妈非骂我不行。”
“听你这孩子说些啥话!”老头笑着向徒弟说,“我的脾气你大妈早摸透了,我这身子骨有多硬,她也知道。你大妈一辈子没对我有意见过。”
杨坚笑着说:“大概你在家有点儿独裁统治,所以大妈连意见都不敢提了。”
“没有的事,没有的事。”张自力连忙摆手说。
“独裁统治倒不见得有,不过却有点‘一长制残余’!”戴继宏今天也跟师傅开了个玩笑。
一句话引得三个人都笑了。
三个人你让我回去,我让你回去,正在难解难分的时候,那扇不太牢固的临时小木板门被推开了。党支部书记披了件外衣,手里拿个手电筒走进来,显然又是到处进行安全检查的。这项工作,党支书抓得特别紧,经常拿着手电筒到各个死角巡查漏洞和不安全的地方,自从他揽下来这项工作后,车间的大小事故很少发生了。
今天,他进来之后,便故作严肃地说:“我估计又是你们仨在违反‘命令’,明天非通你们的报不行。”他同时向张自力说:“张师傅,连你也在内,批评你个管教不严!”
张自力此时却想充好人了,他说:“没办法,老王,这两个小伙子太不听话,我赶一晚上都赶不走,正好,你来了,狠狠批评他们一顿吧!”
“你别听我师傅的话,王永刚同志……”戴继宏想分辩,但这个从不会撒谎的小伙子,连句开玩笑的谎话都想不出来,脸都憋红了。
“别摆你们的理由了,”王永刚看戴继宏那着急的神情,笑了笑说,“你们的话,我一句也信不过。这次就饶了你们,下不为例,不过,”他又严肃起来说:“现在得马上回去睡觉,星期一再接着干!”
三个人你看我,我看你,不知说什么好了。戴继宏用乞求的调子说:“这样吧,王永刚同志,让师傅和老杨先回去,我再留一会儿。”
“谁也不许留下,你更不能留。看你那眼睛熬的,你简直不要命了!”党支书几乎是声色俱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