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朱一听,心几乎要跳出胸膛:“好,还是去找你的洋包子去吧!我配不上你!”她一气离开舞会,跑回宿舍,用被子蒙着头,狠狠地哭了两个小时。她向自己说:“从此不再理他!”
可是,当梁君第二天一再向她道歉、赔礼的时候,昨晚的决心,也就不知不觉地动摇了。她对他说:“我看不惯你那样跳舞方式,以后你注意改掉它。”
“舞场上不过是逢场作戏,何必那样认真!我对你是全抛一片心的,除了你,简直就装不下别的。不信,你往后看。”梁君装出万分赤诚的样子。
往后看又怎样?
既然生活里已经出现不愉快的阴影,那么,在爱情的旋律上,也就很难再保持和谐的音调了。同时,阴影还会逐渐转化。一开头,它是一种看不见的裂纹,后来就越来越扩展,而后又逐渐变成裂缝。当这种裂缝不去弥合它或无法弥合时,就会成为不可逾越的鸿沟,这鸿沟会把感情的距离,隔得那么遥远。朱秀云和梁君之间,终于出现了这样的鸿沟。
一个星期天的下午,朱秀云有事去梁君住的那所宿舍。走到门口时,宿舍管理员老陈把她叫住了:“你等一等,小朱。”
“什么事?”
“你不是找梁君的吗?”单身宿舍管理员,有一种职业上的敏感,姑娘和小伙子相好的事,别想瞒过他的眼睛。不用说,他也早就知道梁君和小朱的关系了,“有他一封信,请给他带上去。”
小朱本想说:“我不管!”但又一想:“自己的情绪何必让别人知道呢?捎就捎吧!”她伸手去接。
但老陈却又提出一项要求:“这信封上的纪念邮票,我揭下来行吗?”
小朱知道老陈是个集邮爱好者,她在他的抽屉里,曾看到一本贴有世界几十个国家邮票的集邮簿。她知道梁君对邮票是无所谓的,就说道:“你揭吧!”
“谢谢!”老陈一边感谢地说,一边高兴地去揭那张邮票。但由于信封粘得不牢,邮票揭下来了,信封口也开了,老陈抱歉地说:“小朱,您转告老梁,请他原谅,并请您证明,这信没有别人拆开过。”
小朱点点头。
她拿着信来到楼上,巧得很,梁君不在,宿舍的门也紧锁着。等她办完事下楼时,迎面走来了铸工刘向华。小刘见到小朱,便停下了脚步,笑着说:
“朱小姐,找梁公子来了?”
这是一些工人背后对他们俩的称呼,不过很少有人当面这样叫她,小刘却偏偏与众不同,爱指着她的脸叫。小朱不愿意去理他,急忙快步走开。
谁知这个调皮的家伙却又追了几步,还神秘地说:“你怎么没陪梁公子去看电影?人家现在正在电影院里了。”
小朱听后一惊,早晨梁君明明说他今天不去看电影的,为什么又去看了?干吗这点小事也要骗她?但是,她不愿详细询问小刘,她知道工人们最近对她很不满意,过去可不是这样。什么原因?她还不十分明确,只觉得每当她和梁君一块儿走,工人们都用不十分友好的目光望着她,这一点,也使她十分苦恼。
朱秀云若有所失地往自己的宿舍走,手里握着梁君的信,她忍不住看了看那信封,只见几行娟秀的字迹,排列在美丽的淡绿色的信封上。这是封什么信?好像是女人笔迹。不知从哪儿来的力量,促使她想看一看这封信的内容,正好,信封是开口的。
顺手一抽,一张同样淡绿色的信笺抽了出来,她不看犹可,展开一看,一个使她更为吃惊的事情出现了,原来信上是这样写的:
亲爱的君:
你为什么总不回我的信?至少有三个月了!我没收到你的片纸只字,我的心差不多要熬焦了!你好狠心呀!是不是又被什么“闲花野草”迷住了……
告诉你,关于我们俩的事,我爸爸已经同意了,什么时候办?只看你自己了,我依着你……
……
小朱直觉两腿发软、两眼发黑。这能是真的?不是做梦吧?但,哪里是什么做梦!天空的太阳正灿灿地放出光华,白杨树叶在哗哗作响,在不远的地方,有个穿白大褂的女人尖着嗓子喊:“冰镇的西瓜,一毛钱一块!”那浅绿色的信封和信笺,还捏在自己的手里。
她感觉自己的重心很不稳,直要栽倒,一反手,扳住一棵葱绿的法国梧桐树干,把身子靠在上边。
忽而,她又离开了那棵树,顺着一条马路向江边跑去。此时,正是江水猛涨的时期,几天的暴雨,好像一下子从四面八方都汇聚到江里来了。上游里滚滚的浊浪,山呼海啸般地奔腾直下,浊浪翻卷着漩涡,喷溅着泡沫,像只发狂的巨兽,四蹄生风,猛烈地扑着两岸,恨不得把用石块堆砌起来的岸堤撕裂……小朱的心潮啊,比这个浪涛还要汹涌,它们也尽力在撕裂她脆弱的心。
她脚步踉跄地飞跑着。……
“我多么傻呀!被这个家伙骗得这样苦!”心潮中的怒浪泛着这样的声音,与江水呼啸声相呼应,“我成了‘闲花野草’了!我的眼睛为什么这样瞎?是什么迷住我的心窍了?”她恨恨地骂自己。这时,一个浪头扑向岸边,水柱溅得高高的,有一支水柱径直地扑向朱秀云的身上,但她并没有躲闪,只顾向前奔跑,思想也在奔跑……
一刹那,这几个月的生活,一齐呈现在她的面前。这是一场什么样的梦啊?和同志们疏远了,和组织疏远了,工作上糊里糊涂,生活上迷迷惘惘,夜校也不去上了,每天跟着一个人游啊,逛啊!谈不尽的情,说不尽的爱,满脑子吃啊,喝啊,玩啊,乐啊,对着那个天津人所虚拟的幻境,虔诚地幻想、幻想……这算什么生活!
“他骗了我,骗子!”她心里反复地狠狠地骂道。假如梁君现在在她的面前,假如那张虚伪的、轻浮的面孔就在面前,她会伸出那从未伤害过任何人的手,狠狠地给他一个耳光。
江水带着一股涩腥的气流,直向她的身上奔袭。但是,她还在一步紧一步地向前跑着……
这时,她已经走得很远了,走到一个人们很少到的地方。江水在这儿拐个弯儿以后,又坦直地向东方流去了。一座巨大的桥梁,架在江面上,一列长长的火车,正从桥上呼啸而过,一阵长鸣,带着战斗胜利的欢笑,驶向远方。火车汽笛的长鸣,唤醒了沉湎在巨大的怒涛中的朱秀云。她忽然清醒过来了。“我这是往哪儿去呀?”她惊诧地想,停住了脚步。
正好,岸边有几级石阶,她就此坐了下来。江水似乎不像刚刚那样呼啸了,浪涛也不像刚刚那样凶猛了。不知从哪儿吹过来一阵清凉的风,吹拂着她那散乱的发丝,她的脑子冷静下来了。这时,太阳正从中天迅速地向西边垂去,桥栏长长的阴影,向朱秀云移来,时间不早了。忽然,她想起了一件事:团小组长约她今晚好好谈谈的,以前有好几次这样的事,都被梁君的约会代替了,不得不借故拒绝,今天,不,今后可不会再有这种代替了。不知为什么,此刻,她心里反倒有一种卸去重负后的轻快感。
她站起身来,掏出手绢,把脸上和脖颈上的汗水擦了擦,用手把头发梳拢梳拢,然后便急匆匆地向自己的宿舍走去,到了宿舍后,第一件事,就是把自己唯一的箱子打开,从最底层取出那用几层厚厚的纸,密密严严包起来的东西。这是梁君给她的“情书”,她找一个僻静地方,划燃了火柴。
……就这样,她毅然决然地和前几个月的朱秀云告别了。梁君,滚你的吧!
杨坚被选为团总支委员,正是在这个时候。刚当选,团总支书记便要求他完成一件任务:“朱秀云的思想在走下坡路,情绪也不大正常,老杨帮助帮助她吧!你们常见面,接触机会多。不过,你要抓紧点!”
对组织上分配给自己的任务,杨坚向来是不讲价钱的,但是这件事,可使他感到有点为难了。不过,现在更没有理由推托了,既然为同志们所信任,就应该负起责任来,否则,还算什么团干部。
既要完成一件任务,就得认真调查研究。这是杨坚一贯的作风。不管在生活、工作、学习中,任何一个小问题,杨坚都严肃对待,一丝不苟。
他先把朱秀云的全部有关入团材料找来,包括自传、入团申请书、甚至还有中学毕业的鉴定和文凭,一齐要了来,在一个星期六晚上,大家都去文化宫娱乐去了,他一个人坐在办公室里,仔细研究小朱的材料。他一字一句地看,从头至尾,详加推敲。然后进行细致分析。
直到现在,杨坚才知道朱秀云出身于一个小资产阶级家庭,父亲是个小学教师,二十年执教鞭的生活,只带给他没法治疗的严重的肺病,家里却一贫如洗,日子过得朝不保夕,终于在解放前一年,他长辞妻女而去世了。
只因为解放了,有了党的培养和关怀,朱秀云才有可能读到初中毕业,随后又如她的意愿,分配到这个工厂工作。现在,家里只有母亲一人,生活全靠她供养。
“在旧社会,她也是个苦孩子嘛!为什么跟老梁搞到一块去了呢?”杨坚感慨地想。“嗨,苦水泡大的人,在今天蜜一样的日子里,为什么不会料理自己的生活呢?”他有点替小朱惋惜了,“对!团里应该好好教育她,帮助她。”
怎么开始呢?这是一个难题啊!因为自己和小朱没说过几句话儿。
杨坚昼思、夜想,又找团总支书记商量,最后总算找出一个没有把握的办法。
有一天,杨坚到了朱秀云的宿舍,正好,屋内只有小朱一个人。
“小朱,她们都到哪儿去了?”杨坚进门之后问道。
“都上学去了。”小朱冷淡地回答,她觉得杨坚不会是找她的,自从和梁君接近后,她觉得别人都有点瞧不起她。
“你怎么不去上学了?”杨坚问她,并拘束地坐下来。
“跟不上班了呗!”
“怎么跟不上班了?”
“功课落得太多了,听不懂了呗!”
“怎不请老梁帮助一下?”
提起梁君,小朱便感到一阵恶心,就像有人吃饭时不小心,偶尔吃下去一只绿头苍蝇,因此,最好谁也永远别在她面前提起苍蝇二字。
“他是他,我是我,用不着谁来帮这个忙!”看来,朱秀云不想继续这种不愉快的谈话。
杨坚在做小朱工作之前,曾打听了一下小朱近来的思想活动情况。他听到一些风声,小朱和梁君最近关系有些紧张。怎么紧张,谁也不知道,小朱从没有告诉任何人。她认为自己酿的苦酒,自己喝了就算了,用不着向谁诉苦。梁君是那样一个人,更不会露出话来。只是张秀岩一次无意中说过一句:
“老梁这个人可真够呛!他说‘不大喜欢小朱’,既不喜欢人家,当初何必来这么一套!”
张秀岩很讨厌梁君,杨坚是耳有所闻的,原因也略知一二;其实,工人们中间也很少有喜欢他的。但梁君为什么突然不喜欢小朱了?这却有点费解。不过,他不爱对这种事刨根问底儿,他现在所关心的是,小朱应该得到帮助,应该振作起来、进步起来,他自己应该做好这一工作。现在,面对小朱这种冷若冰霜的样子,这个老实人有点不知所措了,想了半天,他突然冒了一句:
“小朱,你还应该上夜校。”
“为什么?”
“你这么年轻,时间又充裕,为什么不抓紧时间学习?学习有好处呀!”他觉得自己的嘴太笨了,满心准备好的话,却讲不出来了,但他那真挚的感情,却完全可以察觉的。
“唉!学习对我们这种人能有什么用处呢?”小朱开始为杨坚的真诚所动了。不过,梁君对她的影响,在她的思想里扎根很深,虽然她现在讨厌他,但这种影响,却一时难以消除。
“你怎么能这样说呢!”杨坚对小朱的话感到吃惊,年轻的姑娘怎么会有这样想法?“学习对你怎么没有用处?你没听毛主席说吗,不学习就会犯错误。还有,一个人不学习怎么行?建设社会主义怎能不学习?就拿咱们铸造大机架来说,咱们要不学习,没有先进思想,不掌握先进技术,行吗?”杨坚简直是在责备她了,不过,小朱却并不反感。她说:
“人家老戴没上几天学,知识也少,干活却比谁都行!”
“那是你对老戴不了解,”杨坚说,“谁说老戴不学习、知识少?据我所知,学习上他比谁都抓得紧,知识比谁也不少。在铸造实际经验方面,我看大学教授也赶不上他。在理论上,这两年他下了多少工夫!现在起码顶个中技生。另外,你要知道,现在他还在努力学呀!有些人说他没有知识,纯粹是误解。”杨坚热烈地为戴继宏辩护,好像是小朱误解了戴继宏似的。
看见杨坚这种表情,小朱不由得想起另外一种态度。她回忆起过去每当和梁君谈起戴继宏的时候,梁君总以一种不屑的神情,尽量贬低年轻的工段长,好像老戴什么也不行。他当上工段长,评上先进生产者,只不过因为他是个工人、党员。如果用知识来衡量,他梁君不知要高出那个青年工段长多少倍。但是,杨坚这个和他一个学校出来的大学生,为什么和他有截然相反的看法?小朱陷入难解的沉思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