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站在那儿没动。脖子上感受到重重一击,腿一软,跪倒在地上。母亲发疯似的在我背上拍打。我垂着头,一声不吭挺着她雨点般的巴掌,直到她喘不上气来自己罢手。
叶子站在一边吓得不敢做声。
母亲鼻子里发出抽搐的声音,她掏出手绢在眼睛上擦拭。
安,才十六岁你的心就这么野?不把妈妈放在眼里了,是吗?我到班上看过了,那女孩儿不在教室。我早料到了,只是没想到你会这么胆大!你让我多伤心,知道吗?你让我多羞愧,知道吗?我真惭愧呀!
我把妈妈的手拉过来,两只手紧紧攥住她。哽咽的声音从她身影里传出来。她压抑着哭泣,任我攥着她的手。
马上要毕业了,要考试了。……往后你咋办?孩儿!你不要你的前途了!不要你的人生了!妈这一生最大的遗憾是辜负了你外公的希望。他希望我能像他一样到北大去读书,可我辜负了他。……难道你也要辜负我吗?
妈妈凄凉、痛心的声音打动了我,泪水从我眼里涌出来。我把头垂下去,呜呜咽咽说,妈,我错了。连我自己都不明白,我为什么要这么快向她承认错误,这么快就改变了自己。
那一刻我非常惭愧,我把母亲的手抓起来,放在我脸上,我的泪水把她的手沾湿了。虽然我没像以往那样向她保证,但我心里发誓,从今往后再不和张丽娅来往了。
可是一看见张丽娅,我的决心就烟消云散,因为心里曾经下过这样的决心而感到愧疚。因为曾经下过分手的决心,我反而更想念她。
为了不使母亲伤心,在教室里,在老师和同学面前,我不再和她说话。我们的约会变得更加隐蔽,来往更隐秘,信却写得更多。
有一天,张丽娅突然说,我爸爸回来了。
是吗?
他要我跟他到开封去。到那里参加高中考试。
我们俩都傻眼了,不知道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是不是曾老师……给我爸爸写信了?
她最近什么也没说。我每天留意观察母亲的脸色,她脸上什么也看不出来。
张丽娅并不像她说的那样蛮不在乎,在我面前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可我看出她还是很害怕她的父亲。在她爸爸面前,也许她连个不字也不敢说。这让我很失望。可我有什么资格责备她?在父母面前,我们都很软弱。
星期日我到肖王集去。
张丽娅走了,我像一只孤雁,形单影只,独自走在旷野里。收割过的麦田满目凄凉,赭黄色的地垄翘着发黑的麦茬。
一看见父亲我就哭了。他丢下手里的锄头,和我一起蹲在地头上。
“看你哭得那么伤心,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我把一只手放在你肩膀上,轻轻拍着你。
“你说,张丽娅走了。妈妈写信给她爸爸,她爸爸把她带走了。
“我笑了。走就走了吧,你还小,以后有的是好女孩儿。
“你哭得更伤心,哽哽咽咽说,我……我吻过她了。
“我伸出手把你脸上的泪擦掉,又轻轻笑了一下。吻就吻了吧。她也吻了你嘛。
“爸,我吻过她了,我不能再吻别人了!”
爸爸咂了咂嘴。他脸上的表情让我愤怒。你觉得这很好笑吗?这是多么严重、多么严肃的问题啊!
就在这个瞬间,我决定要报复他们,让他们知道我的决心。
娘把我带回家,给我打荷包蛋,在碗里放了很多白糖。可我的决心已经下定,无论给我打多少鸡蛋,放多少白糖,我也不会动摇。
“你离开时脸上还带着泪痕,看你匆匆忙忙消失在村外的大路上,我心里很难过。我第一次感觉到对你的疼爱和留恋。你是先到菜园去的,然后才到地里来找我。你一见我就哭,没顾上问我为什么不在菜园干了。看你伤心的样子,听你说那些惹人发笑的话,我抚着你的肩膀,心里涌起一种从没有过的幸福感。我有很多话想对你说,可你毕竟是个孩子,不会明白我的心情。
“你妈妈肯定不知道她这样做让你这么伤心,她是个母亲,她不能不这样做。如果我是你母亲,我也会这样。我不能眼看着让你掉进感情的漩涡耽搁自己的前程。
“我挥着锄头,看着脚下纤细的谷苗,我心里想,究竟是男人太任性,还是女人太狭隘?究竟是孩子不懂事,还是母亲太固执?
“其实你来那天我正烦闷。我刚刚喜欢上菜园,刚和铁锁处得不错,队长突然通知我到西地去锄谷子。我知道这是你娘的主意,我在菜园里太自由,她不放心。
“挟着被子从菜园里回家那天,整晚上我没说一句话。你娘把饭做好,盛在碗里,端到我面前,在小桌上摆了两碟小菜。我拿起筷子闷头吃,连看也不看她一眼。
“不到菜园去,不自在了?
“我不吭声。
“不跟那些女人们瞎说白道,不跟铁锁个浑货学坏,不能摆弄收音机,玩牌,憋死你了?
“我还是不吭声。
“不错,是我让你回来的。是我跟队长说的。我管你了,不自由了,是吧?
“我任她唠叨,就是不出声。我知道她的心思。井台上妇女太多,人太杂,她怕我胡说八道。她怕我听收音机。我跟她说这收音机没短波,收不到那些不好的东西。可怎么说她也不相信,她说不管短波不短波,反正听收音机会犯事儿。看见我玩牌她也生气。她说铁锁在菜园里赌博,曾经被抓到大队去挨批判。她到菜园来,看见我改水改慢了,菜畦跑了水。有个女人偷摘园里的茄子……我没法解释,也不想和她争吵。回到家里像圈进了笼子,连养鱼的书她也不让看。幸亏你来了,要不,我们俩会找不到话说,我在家里会永远闭着嘴不说话。”
“你娘到地里找我。她说,回去吧,家里来客了。你们不是也该歇歇儿了?
“我背着锄头往家走,琢磨着,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不管怎么着,来了客人家里气氛总会好些。
“一看见春如,我心里陡然冒出一种不祥的预感。”
我的报复计划成功了。我留给母亲的信让他们吃惊。他们谁也没想到我会不顾一切,再次离家出走。
“你妈妈拿出一张字条。
妈妈:我不想考学了。我不想再做你们的累赘。我把抽斗里的钱和粮票拿走了,请原谅。
“你娘拍一下巴掌,好像一点也没感到意外。
“你妈妈眼圈红红的,站在那儿什么话也不说。
“我抖着那张纸条说,这孩子!
“从你身上我看到了自己的影子,不知是烦恼、无奈,还是欣慰、好笑。
“他会去哪儿呢?
“他肯定去找那女孩儿了。
“不行!这绝对不行!你妈妈满脸通红。就是他和我们脱离关系也必须找到他,当面说清楚!
“你给那女孩的父亲写了信?……
“你妈妈瞪大了眼睛,我怎么会给人家写信?我怎么能那样做?是她父亲回来探亲,有人告诉他,他才决定把她带走的。不行!我必须找到他!那点粮票、那点钱,他在外边吃不了几天!
“你娘把刚分回家的麦子装了半袋,让我到粮管所去换粮票。然后又到大队去给我开了一个外出的证明。
“你妈妈把叶子托给幼儿园,向学校请了假。她那不顾一切的样子让我看到了年轻时的春如。”
“下火车时她在车厢门口愣了一下儿。她迟疑地看着站台,好像一时找不到落脚地方。我伸手扶着她,另一只手接过她的提包。她脸色苍白,眼神迷茫。我牵着她的手走下车厢,穿过乱纷纷的人群。在出站的人流里,她紧紧挽着我,我紧紧攥着她的手。没想到二十年后我能和春如一起重回开封。这里的小街深巷,古城老店,存留着我和你妈妈的青春。对于我们俩,这不是一座普通的城市。时光一下子把二十年岁月剪掉,我们俩好像还在流亡路上,终于走到了胜利那一天,终于回到了朝思暮想的校园,回到了我和她的出发地。
“站外阳光明亮耀眼。我停下脚步,眯起眼睛,把提包放在脚边。眼前的一切既熟悉又陌生,好像一个旧梦。我们俩的神情都有点恍惚。
“看到卖豆沫的摊子,我和她不约而同地走过去。这是这座城市最容易勾起回忆的小吃。世界这么大,站在闹市里端一碗豆沫,操着调羹吸吸溜溜喝,嘴里嚼着撒在汤上的干酥的果子,才觉得真正回到了中原故土,回到了大宋汴梁城。三教九流、各色人等和你擦肩而过,热闹的街市在你身边喧哗,当年大相国寺卖大力丸、耍刀枪、拉洋片的唱叫声仿佛还在耳边嘈杂,说书人好像还在讲着宋江和崔宁的故事,你觉得自己变成了这幅古旧、发黄的图画中的人物。
“我们俩踯踯躅躅走,她心神不宁地东张西望,视而不见似的看着街上行人。她的目光一直在问,长安真会来这儿吗?我说,他肯定来这儿。你别着急。咱们不用去找张丽娅,也不用到处查旅馆。咱们在茶社找个地方歇着,晚上他准会到车站来。他没拿证明信,夜里只能睡在候车室里。
“可是晚上你并没出现。我在候车室里蹲了一夜,直到阳光从窗口照进来,人们又开始熙熙攘攘。
“回到茶社,你妈妈还在躺椅上辗转。她坐起来,直瞪瞪地盯着我的脸。然后刷一下,眼泪涌满了两颊。在我和她相识的这么多年里,我很少看见她哭。你妈妈哭的时候总是没有声音,那样子特别叫人心疼。
“我拉着她的手,我们俩又去吃了一碗豆沫。
“她说,不行!我得去找张丽娅,去找她父亲!
“就在这时,我突然看见你在旁边油馍摊前站着。你背对着我,脸向着油锅,手里提着小包袱。没等我挪步,你妈妈飞似的扑过去。她不顾一切地搂着你,胳膊弯揽着你的下巴,连拖带拽,把你拉到我面前。
“我从没见过她这么激动。她大口大口喘着气,用巴掌擦抹脸上的泪水,一手不停地拍打你的后背。你站在那儿任她推搡,身体随着她的巴掌扭动。我把你拉开,一手拉着你,一手挽着她,把你们带进饭馆,买了包子和馄饨,把筷子和调羹塞进你和你妈妈手里。
“吃吧,吃完饭再说。”
我心里拿定了主意,不管他说什么,我决不跟他们回家。
吃完饭,父亲说:“咱们去看铁塔吧。”
母亲不吭声,我也不吭声。
父亲把两个提包挽起来,背在肩膀上。一手挽着母亲,一手拢着我。
我们绕铁塔转了一圈儿,父亲指点着给我讲塔身上镶嵌的佛龛,讲当年他们在这塔院后面开会,发动同学卧轨请愿,阻断陇海铁路。母亲坐在塔下草地上,两手搭在膝头,眼睛看着脚下的小草。
“见到张丽娅了?”
我没有做声。
“她怎么说?”
眼泪涌上来,遮蔽了我的眼睛。其实我没去找她,我不敢出现在她面前,我不知道见了她该怎么办。让她跟我走?让她和她父母脱离关系?——她会听吗?第一次走进这么大的城市,我发现自己并不像想象那样勇敢,我像一只迷路的羔羊。
“回家吧孩儿。”
我摇了摇头。
“不回家咋办?”
“这儿剧团正在招生。”
“考不上剧团咋办?”
“打小工。要饭。”
“我在你头上抹了一把。收容站会把你抓起来,送回家。”
“他把我送回去,我还跑。”
母亲跳起来,用巴掌拍我的后背。拍过一阵,她坐下来,声色俱厉地说,我是你的仇人,是吧?你来到世上,就为的惩罚我!是吧?
眼泪、鼻涕在她脸上横淌,她的脸色那么可怕。我把脸转过去,咬着嘴唇,拼命把哽咽往下压。
突然听到父亲喊,春如!春如——我扭过头去,看见母亲直挺挺倒在地上。父亲抱着她,喊叫着,用手掐她的上唇。我冲过去,俯在母亲脸上,两手捧着她的头,大声喊,妈妈,妈妈!我把头栽进她怀里,使劲蹭她的脸,用手抚压她的胸口。妈妈,你醒醒!妈妈!
“你妈妈醒过来的时候,你还在搂着她哭。你拉着她的手,脸凑在她脸上。
“你妈妈慢慢抬起手,把你搂在怀里,泪水顺着她的眼角往下流。你终于颤抖着嘴唇说,妈妈,你别生气。往后我听你的话。我好好学习。
“她扭过脸看着我,文昌,咱们结婚吧。
“我愣住了。接着是深深的惶恐。
“安不能没有父亲。……
“我更加惶恐。可我现在……你知道……春如!
“不管你从前是什么,现在是什么,你都是孩子的父亲。长安十六岁了,难道咱们不该堂堂正正结一次婚?
“我张口结舌地看着你妈妈的脸,过了很大一阵,才结结巴巴说,如果你不怕……如果……好吧,春如。就让我做个忘恩负义的人吧。反正我也做不了什么好人了。”
我瞪大眼说,我娘咋办?
“我用手轻轻抚着你的头。只要你回家,只要你好好读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