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得出这是一座刚盖起不久的院落,草泥垛的院墙还没干,门楼还没盖好。大门前的取土坑里积着一汪浑水,一只鹅在坑里踹泥。看见生人走近,它拍起翅膀,伸长脖颈,哽啊哽啊扑过来。你朝它跺跺脚,伸出手在它头上摸了摸,大白鹅立刻收起翅膀,听话地把长颈垂下,用它的嘴在我脚边蹭敛。
“老五叔手里端着大碗从碾盘上站起来,点头和我打招呼。
“在新起的院落里,我看见了马家的堂屋。除了房顶苫了茅草,门窗和前廊还是原来的样子。
“兰姐从侧屋走出来。虽说太阳已经偏过头顶,她好像刚吃过午饭。看见我,她掩不住满脸惊讶。
“曾老师?你怎么来了?
“我把兜里的麻糖拿出来。孩子站在堂屋门口,背蹭着门板不肯靠近。
“过来吧,安。曾老师给你捎了马武镇的麻糖。
“兰姐把纸包打开,拿出一沓,给你五爷送过去。
“孩子捧着,给老五叔送过去,转回屋,接过几片麻糖,站在兰姐身边慢慢吃。
“搬家太仓促,到现在还没安定下来,也没工夫跟你说。你是趁星期天过来的吧?”
娘到厨房去做饭,曾老师把我拉到她面前,像父亲那样仔细地看我,像要把我脸上每个毛孔数清楚似的。
上学了?
我嗯了一声。
学校在哪儿?
大黄庄。
远吗?
不远。
看她不放心的样子,我补充说,比兴隆铺学校还近呢。兴隆铺街可长了,从家到学校要穿过整个镇子。大黄庄就在那儿,站在屋后就能看见,过了大东沟就到了。
还过沟?
一条干沟。沟底一点点水,跨一步就过去了。
下雨呢?下了雨沟里会不会涨水?
下雨天我娘背我,把我送过沟。回来的时候,老五爷站在东沟岸上等我。
你叔叔,他怎么回事?
我抬起头看看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起初我以为他外出做工了,后来才知道他已经埋进我家的坟地。我很喜欢叔叔,我很想他。我把头垂下来,眼里涌出了泪水。
她伸出手在我头上摩挲,从头顶摸到脖子,然后轻轻捏弄我的后颈,我的眼泪就变得甜丝丝的。
她把我的头扳起来,让我看她手里的东西。那是一支口琴,电镀外壳亮锃锃的。她把口琴放在嘴里,我立刻听到一支熟悉的曲子。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
她把口琴举起来,看着我说:“喜欢吗?”我不好意思地垂下了头。
“我把口琴塞在你手里,你忸怩了一阵。我揽着你的头,教你吹口琴,帮你把口琴上的口水擦干净,看你那爱不释手的样子,心里真高兴。”
从下午到夜晚,我一直在吹口琴。我跑到前院,把口琴拿给丁香看。丁香眼馋极了。我在前面跑,她在后面追,我们一直跑到打麦场上。丁香拿出几块红薯干,让我吹吹,把这红薯干给你。其实我并不情愿,看她可怜巴巴拿吃的跟我换,我说,好吧,我吃完一块红薯干你就得把它还给我。我和丁香倚着石磙,吹一会儿口琴吃一会儿红薯干,一直玩到天黑。
“本来我打算吃过饭就走。兰姐不愿意。她说,你没看老五叔已经宰了鸡?今晚别走,狗娃咱仨挤在一起睡一晚,好好说说话。明早起来早点走,让五叔套车送你,不耽搁你上课。”
太阳向树林背后坠下去,晚霞满天,归鸟在村子上空盘旋。老五爷赶着牛从地里回来。大白鹅一晃一晃走回院里,嘴插进食盆里吐噜噜吃食。娘手里拿着瓢,站在堂屋台阶上,咕咕咕叫鸡。十几只鸡扑扑棱棱蹿跳着跑回来。她一边向地下撒高粱籽,一边点着下颏数数儿。
“兰姐还像在马家那样,在桌上摆四碟小菜。小米粥,花卷馍。中间一碗鸡肉。”
这是个奇妙的夜晚。天空清澈,廊檐外星光明亮。风从村外吹来,在小院里荡漾。搬到肖王集之后,这是我记忆里最快乐的一天。娘给我洗脚,我大声喊叫。其实水并不热,脚放在里面很舒服,可我忍不住想喊叫。我挥舞着手里的口琴,喊着烫死我了——逗得娘和曾老师直笑。
夜里我挤在她们中间睡觉。娘躺在外边,曾老师躺在里边。我仰着身子,睁着眼,手里玩着我的口琴。娘和曾老师隔着我的肩膀,在我头顶絮絮说话,声音像大东沟的水,细细的,明明亮亮地流。
“春如今年多大了?有合适的人,还是早点找个对象吧。
“你呢?兰姐。
“我呀,就守着狗娃过了。你还年轻,又有文化。
“那个女人对文昌好吗?
“咱们别替那没良心的操心了。过好是他的运气,过不好,活该。人的命,该怎么就怎么。”
我迷迷糊糊闭上眼。娘笑着说,瞧这狗娃儿,坐没坐相,睡没睡相,你不揽着他,一张床不够他一个人混。
她们说起了叔叔。娘的声音更沙哑,曾老师默默听着,时不时咕咕哝哝插一句,叹息一声。
曾老师把手搭在我身上,轻轻抚摸我的皮肉,把我摸得美滋滋的。我挺住不动,装作睡熟了。我模模糊糊感觉到这位年轻的女教师和我有着某种特殊联系。我猜不出她和我究竟有什么联系,可我已经把她当作自己的亲人了。那天夜里,我在梦中攥着我的口琴。半夜醒来,我听见她俩还在说话,声音像梦话一样呢呢喃喃。我睡在她们的说话声里,像小船在平静的溪流里漂浮。
“天不明兰姐就起来了。等我起床,她已经从地里回来。她把背上的大筢子卸下来,把筢子里搂起的豆叶理好,垛进柴草屋,拍打着身上的灰土笑着说,新搬来,趁秋庄稼收割,赶紧搂些柴火。要不,冬天到了,安连烤火的柴也没有。安疯跑一天,回到家,鞋袜湿溜溜的。”
“牛车在丘陵地里晃动,树木、房屋的影子越来越模糊,肖王集离我越来越远。
“跟兰姐和孩子相处了半天一夜,回到马武镇,一颗心好像还留在小院里。那矮矮的草泥墙,院门口的泥坑,院里的石碾,大门边的牛棚、草屋,跟堂屋相连的厨房,连那只大白鹅和孩子牵的羊都叫人牵挂。回到办公室,兰姐和孩子的身影还在眼前。坐在办公桌边,没法从昨夜的心情里醒过来。
“邹凡和我打招呼,我只是冲他笑了笑。
“怎么,你还上课?
“我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不上课干吗?
“你没见到校长吧?还不知道?
“星期日我去看一个亲戚,刚回来。有什么事儿吗?
“你去见见校长吧。
“我到隔壁去见校长。校长说,你母亲是不是在县城?
“我不情愿地说,是。
“最近没去看过她?
“暑假去过。
“昨天街政府给乡里打电话,说你母亲病危,在县医院住着,叫亲属赶快去一趟。
“他们应当通知旗杆寨。她有儿媳妇,有孙子、孙女。
“我把课给你调过了,你还是进城去看看吧。
“我和家里已经脱离了关系,校长。
“我知道。你和他们划清界限,这很好。可她人快不行了,总不能扔在医院没人管吧?
“我迟疑了一下说,让我考虑考虑。
“回到办公室,邹凡一直看着我的脸。我低头收拾桌上的作业本,想让自己平静些,可心里乱得很,两手颤抖着不听话,把蘸笔碰倒,红墨水溅洒在桌子上。
“邹凡拿过抹布,把作业本拿起来,帮我擦干净桌上的墨水。
“走!我陪你到供销社去看看,能不能搭他们的马车进城?
“我跟着他走出去。不知是害怕,怨恨,还是愧疚,心里乱糟糟的很难受。”
“俯身看着病床上的人,我没法相信她就是我母亲。一头乱发摊在枕上,衬着一张走形变样的脸,像吹胀的气球,起明发亮。身上如鞭子抽过似的,绽出一道一道黑紫色印痕。肚子从胸口隆起,把身上的被子拱起,怀里像抱着一个包袱。小腿和手臂黑黑的,如枯朽的树根。她闭着眼睛下意识地呻吟着,这副模样使我的感情变得麻木,心情反而轻松了一些。反正她也不会清醒了,我不必再害怕面对她,不必再为没法和她说话烦躁、难受。面对健康人和面对病人,人的心态有这么大差异,这真叫我吃惊。
“我的头脑清醒多了,思路也清晰起来。我找到护士,问清她的病情,到住院部去,为她交了一些钱。
“有没有通知旗杆寨,她的家属?
“街政府和旗杆寨联系过,那边说他们不管,叫找你。
“我转身走回病房。这样倒好。旗杆寨的任何人我都不想见。
“我到街上去买了一碗浆面条,把兰姐给我煮的咸鹅蛋拿出来配着吃了,又买了些藕粉和米花。尽管她的样子也许不能吃饭了,我还是想给她弄点吃的。明知道这样做对她没什么意义,可我还是希望她能清醒一会儿,让我喂她一口饭,哪怕一口也行。在临死之前,我想让她知道,虽然我把话说得那么狠,事情做得那么绝,可她还是我妈,儿女情长不会因为我咬断了手指说跟你断绝了关系就真的恩断义绝。其实我说不清我究竟恨不恨她。这样做,不知是为了安慰她,还是安慰我自己。
“回到病房,才知道屋里没有热水瓶。母亲是街道治保主任把她送来的,能把她送医院已经不错了,谁还会想到给她带热水瓶来?
“我返回街上,买了一个竹壳水瓶,买了两个碗,一把小勺。
“一位身穿白大褂的女医生走过来。我迎上去问:同志,开水房在哪儿?她向身后指了指。然后站下来,仔细打量着我说:你——是曾超同志吧?
“一个念头闪电般从我脑际掠过,我盯着她的眼睛看着她。
“她把脸上的口罩摘下来,嘴角动了一下。还认识我吗?我是刘英。
“噢,是。那个闪电般的念头固定下来,变得清晰明朗。其实我应该想到的。
“你怎么会在这儿?
“我母亲病了,在这儿住院。我把身体向上挺了挺,脸上做出轻松的样子。
“是吗?在几号?
“8号。
“8号,哪一个?街道上送来的那个?
“是。你在这儿……
“文昌不是去看你了吗?他没告诉你?他在县委,我在县医院。
“我不知道该怎样回答。我拿不准文昌那天晚上去看我她知不知道。她看着我的脸,好像要在我脸上找出些什么。我只能含糊地唔了一声。
“你母亲……恐怕已经下了病危吧?
“她身体一直不好,这些年常害病。
“有什么困难给我说。
“人到了这时候,恐怕也没什么可麻烦的了。你尽管忙吧。
“其实我早应该想到,一个战地护士转了业,这儿正是她来的地方。刘英的出现,不过是把心里的影子变成了实实在在的人,我不应该感到意外。
“我细致耐心地给母亲弄饭吃。从热水瓶里倒出点开水,涮凉了,倒进藕粉,调均匀,掂起水瓶,一边冲,一边拿小勺在里面搅。藕粉愈来愈黏糊,变成半碗糨糊。……我怎么这般难过?这般苦痛?
“我把她的头起来,嘴里轻声喊,妈,妈——
“她停止了呻吟,吃力地睁开眼。虽然眼神很浑浊,可我相信她认出我了。她歪在我臂弯里,努力眨起眼皮看我。
“妈,我是小如。
“我舀了一点藕粉,把小勺放在自己舌尖舔一下,然后轻轻放进她嘴里。她嘴唇慢慢翕动,发出轻微的咂嘴声,眼角有一点闪光的东西慢慢沁出来。
“泪水从我腮边滚下去,滴落在她脸上。我听见心里有个声音叫着,妈——我恨你。我真的很恨你。你为什么把我生在这样的家庭里?
“她深深叹了一口气,好像听到了我的责备。
“再睡熟时,她的呻吟低了些,间断的时间也长了些。我的心得到了安慰,眼泪不停地流下来。莱蒙托夫的诗句变成D小调旋律,在我心头缓缓流过。我想到了我的小提琴,有多久没摸过它了?妈,给你拉一曲安魂曲吧?你有十年没听过我拉琴了。
“我感到头疼,可没一点睡意。这地方让我不安。屋里的空气让我窒息。
“我站起来。刚一转身,一个熟悉的身影闯进来,遮蔽了眼前的光线。
“他把手里的东西放在病床边的凳子上,转过脸看着我。
“听说伯母的病……
“是的。医院已经下了病危。
“你什么时间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