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事变动随着乍起的秋风堂而皇之地进驻了韩春夏的单位。啤酒房的八辣子真的成了韩春夏的头儿。这让韩春夏心里舒坦轻松了好一阵子,八辣子是不对他动辣的,他的工作是稳当儿地保住了,“该挣我的人民币挣我的人民币”,他在门前一边劈柴一边哼着小曲,一边想着他没有白去啤酒房。从那天听了赌徒大舌头的话后,他就三天两头地往啤酒房跑。听赌徒大舌头说些传闻,听康家大小子抬杠,看八辣子红着脸抽着烟和他周旋客套又爽朗地寒暄。他突然间觉得自己像是奔着什么才去啤酒房,奔什么呢?他想,他是奔着八辣子的人事去的。八辣子就快是头了,不给他砸点人民币,以后的日子哪能消停?但是总不能直接塞给他手里一把钱啊,那多让人看不起,跟巴结狗似的。韩春夏低头瞅准了柴禾,一斧子劈下去之后,原木滚被劈成两半,韩初夏的思绪也就劈成了两半。他的思绪是被二中的下课铃给劈开的,他转过身,望了望二中的教学楼,使劲地挤了挤左眼,“一群教徒”,他嘟囔了一句。
张老师挎着包,前面路上回来了。她看着韩春夏将大把的力气都砸在柴禾上,心里觉得这个男人还是很好的。从来都没有让她干过这些粗活,结婚十年她饭不做,碗不洗,都仗着这个男人的疼爱。只是她最近有些生他的气了,他总是去啤酒房,输了很多钱。起初那是需要,可是,到现在再去那地方就成一种多余的摔钱,这个男人这些日子摔出去的一把把的钱让她心里疼啊!她已经和男人说了几次了,但是没有什么变化。她已经有种不好的感觉:韩春夏迷上了赌博!
一股莫名的躁动如过电般触到了韩春夏的身体,他觉得从头发到脚趾甲都松垮垮得不舒服。他开始想这些日子的激动人心,在啤酒房里摸着麻将,搓得那些麻将哗啦啦响。那哪里是麻将,分明是大面值的硬币。哗哗,大面值硬币们在他的手心下打转,忽然间张老师说要他和大面值硬币分手,他有点恋恋不舍。和它告个别吗?他心里忐忑了一刻,亲爱的,我要离你而去了。韩春夏东拉西扯地乱想,孩子们一如往常嘁嘁喳喳边吃饭边说话,他却一句没听进去。碗里就剩下一口饭的时候,张老师给他夹了一筷子的菠菜。韩春夏看着他的张老师,往嘴里扒拉菠菜,“生活就像一碗菠菜汤,要啥刺激?找啥婚外恋的浪漫?”“韩春夏你脑袋混球。”他一下子就想明白了,等张老师和孩子们都吃完饭去客厅看电视的时候,韩春夏抽了自己一大嘴巴,然后才开始洗碗。
曼妙的雪花伴着风、打着旋,将日子带向了年关。大街上,小巷上,都是人的影子。大人、小孩、男人、女人,有拉着雪橇的,雪橇上装满了青菜和肉;有拎着布包的,布包里花生、瓜子的香味赶集似的挤出布袋的缝隙,撩拨着行人的鼻子。大点儿的孩子兜里揣点钱,一和母亲在一起就不听话了,心想着网吧里的键盘、鼠标,不一会儿就跑开了。小点儿的孩子被人扯着,或扯着人,东看看,西看看。小灯笼在绳上挂着了;彩灯一串串的都亮了,哎,还一闪一闪的;那边街上炮仗声响了;地上摆的窗花被风吹开了一个角……这些呀,他们都稀罕着呢!
韩春夏在这个年关并没有如往年一样,陪着张老师逛街,买东西,拎着大包小包在雪地上踮着步子走,碰上有冰的路面再打个滑,引得张老师呵呵地笑。他今年要陪着八辣子扶贫。年关近了,按惯例,领导都该走走串串,看看单位的贫困户,送袋米,送桶油什么的,身后有记者跟着录像。本来这些是没有出纳员什么事儿的,但是八辣子找到他,“韩哥,你长得一表人才的,到电视里上镜,跟着我,给咱单位长长面子。”八辣子这句话,韩春夏哪能不去,反正就是把米面抬上车,再坐上车到某一户人家去,把米面给那人家往屋里一抬,就没啥事了。于是,白天里韩春夏就跟着八辣子的车走,也就不陪张老师了。晚上的时候,谁谁家出事了,去看看,也就总的不回去,从小道儿上偷偷摸摸地去了八辣子家的啤酒房,玩得差不多了,半夜的时候,喝点酒,就往家里赶,装得醉醉的,到床上就睡,也不敢看张老师被他弄醒后的嘟着嘴的愠气。
“韩哥,准备一下啊,一会儿去阴阳屯儿!”八辣子进办公室的时候顺路去了韩春夏那里。阴阳屯儿是个诡异的地方,一半住死人,一半住活人。活人也都是穷人,都过着半死不活的日子。就因为没有钱,买不起城里的房子,才在死人住的地方盖间破房子。慢慢的,活人在这里盖的房子多了,也就像个小村落一样,像八辣子这样的城里人就叫这个地方为阴阳屯儿。死人在这屯子里住着,安息着,一些禁不起命运折磨变穷、变傻、变疯、变得疾病缠身的活人也在这屯子里住着。死人住在棺材里,活人住在矮趴趴的板夹泥房子里。他们和平共处,不知比城里好多少。韩春夏要同他的头儿去阴阳屯儿慰问职工了。他穿得板板整整的,一双擦得锃亮的皮鞋,深蓝色的西裤,外面穿了件深色的羽绒服。这身行头在这个冬日寒冷的地方还应是很保暖,也是很体面的。他用梳子将头发梳得顺顺的。八辣子见到他时说他风度翩翩一点也不为假。
那是绝对够上镜的。在韩春夏穿上羽绒服的那一瞬间,他想到了上次去的那家贫困户。上次他也是这身行头去的阴阳屯儿。他们进了一间黄泥面的房子。房墙上的草棍支棱八翘的。韩春夏和一群人在八辣子的身后,拎着一袋面,在阴蒙蒙的天空下走进了那个房子。男女主人早已在家等候了多时。他们都没有去买年货。显然,他们也或许是不买年货的。喊声出现的时候,房子的主人就很快地开门让座。韩春夏记得他没有去坐那些污垢淤满了凳面的凳子,他就一直站到离开,时间大约两分钟。他记忆更深刻的是男主人穿的一身破衣裳:一件刮破了面儿的军绿色棉袄。黑乎乎的棉花在刮破的口子上挂着,半死不活的样子。借着15度灯泡昏黄的灯光,棉袄上有些暗色的斑驳在发亮,像枯裂的松树干上挂着的松树油子。下身是一条漏了洞的裤子,洞不知是哪儿来的,可能是烧炉子时被火烤的,也可能是抽烟时被烟灰烫的,反正那个破洞就跟随着他的裤子。
韩春夏拉上羽绒服的拉链,对着镜子骂一句“他妈的”,好像那镜子前站着的是那个穿着破烂的男人。究竟是谁?谁知道呢!韩春夏自己都不知道。他望了望办公室的门。门外没有人,他舒了一口气——没有人知道他对着镜子说脏话。更没有人知道在八辣子一行人走后,韩春夏悄悄返回那个破房子,从兜里掏出二百块钱,塞给了那个破衣烂衫的人。恐怕只有阴阳屯儿的死人才知道吧。活人都只知道八辣子送的面。
舒适温暖的车开到了阴阳屯儿的路上。车驶不进去狭窄的小土道的,于是,他们都下了车。记者拿着录像机跑到他们前面去录像,画面是八辣子一行人抬着一袋米,拎着十公斤油向贫困职工家走去。“老金哪,开门!”笃笃笃。“老金哪,开门!”笃笃笃。一扇破木板门并没有被屋里的人打开,也没有被屋外的人推开或拉开。“你没告诉他在家里等着?”八辣子脸红了,对喊门的人责问了一句。
“我告诉了,我还特意告诉他说今天赵局来慰问,让他在家等着。你看这人……”
答话紧接着问话而至,生怕赶不上似的。半空中一股白气呼呼冒着,和冷气流做对抗。
“那他还敢走!行了行了,东西不给他了!上车!不给他东西了!”八辣子恼了,立起黑色貂皮大衣的领子,转身要上车。
“要不咱把东西给他扔门外,让记者报道一下。”喊门的人似乎有些不知趣儿,兀自出了个主意。
“扔什么扔!不给他了。走!”八辣子转身虚扶着记者上了车。
韩春夏也跟着上了车,他没有说太多的话,只是眼巴巴看着八辣子和那个记者闲扯淡。在他看来,八辣子说记者辛苦是扯淡,记者说有需要就直接找他的话也是扯淡。即便这些都是真的,可是,这话一经俩人嘴里说出来,那就成了明明白白、踏踏实实的扯淡了。车里坐着的人在扯淡,车外没有得到大米和豆油的老金也是扯淡。白扔了一袋大米啊!那袋米在阴阳屯那地方可也算是救命的粮食。得!让老金白白丢了,还惹得八辣子不高兴。其实,内心里八辣子应该是高兴的,东西送不出去,当然只好自己留着了。
车经过二中的时候,韩春夏把头扭向车窗,很认真地看那座教学楼。年要到了,教学楼里已经没有学生了,他看不到一群群的教士和修女了。这次韩春夏没有说“一群教徒”之类的,他什么都没有说,只是呆呆地望着教学楼前白茫茫的一片。一切都被冬雪覆盖,覆盖了整整一冬天。他想,是不是教士们乃至牧师都穿着黑色的圣服躺在雪的下面。他们排好队,整齐地,一个挨着一个地躺在地上。然后,厚重的雪就将他们覆盖了。像一床银色的缎子被,上面什么花都没有绣,特原始、单一,安安静静,无声无息地覆盖所有。表面看上去是一种朴实,内里是空虚,以及没有能力去绮丽花哨。
从阴阳屯儿回来的这个傍晚,韩春夏给他的张老师打了电话,告诉她说单位聚餐,不回家了。厚重的阴云追逐着冬日的尾巴,将太阳挡弹回上帝手里。韩春夏在一片灰蒙蒙、阴沉沉中拨通了家里的电话。他一边告诉张老师关于聚餐的事情,一边眨起左眼睛,眼皮挤兑着眼角和眉毛周围的皮肤,形成小小的褶皱,跟历经岁月的山石似的。另一只闲置下来的手也派上了用场,在头皮上抓呀抓呀,他似乎清晰地听到指甲与头皮摩擦的声音,“嚓嚓嚓”。电话打完了,韩春夏整整衣服,踏着已经被无数人踩实的雪,一步步向啤酒房走去。他是聚会去了,但不是和单位同事们,而是和麻将们,和大面值硬币们。大面值硬币和他挽着手在哗哗的音乐声中跳华尔兹、跳探戈,优美又诡异的舞姿让韩春夏心花怒放。他经过三道门才进入烟霭弥漫的屋子。他开始走得急了,自打进了第一道门,他就觉得大面值硬币在撩拨他的心脏、肝脏,以至五脏六腑都开始痒痒起来。
“规矩就是规矩,无规矩不成方圆。啤酒房的规矩就是在年前收账。嗨,过年还向外放着账不吉利,耽误明年发财。你个歪小子,知道什么呀!”赌徒大舌头又在和康家大小子磨叨着,所有的一切都没有变,变的只有他二人的脸,泛着焦躁与急迫。
“那我没钱,他能杀了我?”眼镜片后面的眼睛告诉所有人:他很心虚,尽管他嘴里冒着很硬气的话。
“他不能杀了你,他也不打你,他打你觉得脏了他的手!可是有人会砸砸门、砸砸玻璃,扔个砖头甩个棒子啥的。”赌徒大舌头忽然叹着气,将话说得特别慢,所有的字都在唉声叹气。接着,他用一只黄吧啦叽、满暴血管还到处皴裂的大手从嘴的侧面,捂着嘴唇,贴着康家大小子的耳朵言语了一番。嘴巴被捂住了,可是眼睛没有,满眼都在告诉人家,他在害怕,甚至是恐惧。韩春夏猜想他一定是在说曾经某人没有在年前还完账,过年的时候就被砸门砸窗。猜到了这些,韩春夏也有些忧虑了,大半年时间了,他听从了八辣子的话,用记账的方式玩,他究竟欠了啤酒房多少钱呢,他也不知道。应该很多吧。韩春夏的心脏突然间被悬置起来,远离了胸腔,就简单地在小舌上拴着根细丝吊着,晃荡、晃荡,像小时候家里垂在房梁下的断了一根绳子的秋千,半死不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