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岁的时候,脑子里没有关于生命的概念,生如何,逝如何,好像从来没有听说过。
十岁的时候,邻家男孩子的父亲没了,我们一群孩子学着电视剧里大人的腔调对哭泣的小伙伴说“节哀顺便”。
十五岁的时候,远离家乡。电话那端,偶尔听到关于流星陨落的事实。我总是在那样的夜晚,写下一些文字:“他将进入到天堂,如果没有天堂,他也会流进美丽世界。他在天上,依然可以看到他的爱人,他的孩子,还有,想念他的朋友们。”
二十岁的时候,至亲的两位老人离开了,到了我曾写过的“天堂”或者“美丽世界”。两位老人相差十岁,一个在漫天飞沙的日子告别了她的九十五年的生活,一个在轻舞飞雪的日子安静地闭上了眼睛离开了身边的儿女。我都是在电话里听到的消息,没有眼泪,没有哽咽,甚至没有安慰。如果有安慰的话,我搞不清楚那是在安慰我的父母,还是在安慰我自己。
我的记忆里,两位老人在神志还清醒的日子中,会坐在摇椅上,或者坐在太阳照耀下的小木凳上,给不懂得生命的孩子讲述他们曾经的岁月。她,年轻时,曾经躲在屋子里,躲避日本人的搜查;他,年轻时,扛过枪,抬过担架;她,年轻时,整夜担心火车头爆炸的声音;他,年轻时,秘密地走出家门开党会;后来,他们不再是年轻人,他的背弯了,她的脸枯了。他,每天拿着工具,沿着铁轨行走,养活他的儿女;她,每天数着粮食,盘算野菜里放多少玉米面,盘算如何让她的孩子吃饭;再后来,他退休了,他眼看着儿子女儿一个个成家,一个个开始新的生活。他不假思索地问他的第一次上门的女婿:“你啥成分?”然后努力睁着眼睛问:“我姑娘好吧?”她又老了一些,眼看着长大的孩子们一个个离开她的老屋,她时常坐在家门前那棵老枣树下,盼着她的儿子带着儿媳,女儿带着女婿一起回家。她迈着缠足只缠了一半、畸形的小脚儿,去鸡舍里掏鸡蛋。再后来,他牵着孙子的手,等待火车飞过,送孙子去上学;她请求识字儿的邻家孩子,给他远离家乡的儿子写信:“家里的大猫丢了,小猫死了,就剩下我一个了……”
再后来,再后来,就是这个奇怪的冬末春初。这个冬天,向来温暖如春的南方降了大雪,电视新闻里到处是茫茫的雪,瘫痪的电网,大批大批停留在火车站等待回家过年的人……这个冬天,向来寒雪袭袭的北方,雪少得可怜,曾经白雪覆盖的小路被撒满了已烧尽的残煤灰,曾经白茫茫的树林在阴霾的天空下,出现一片黑影斑驳。就在这个奇怪的冬末春初,我拨通家里的电话,两位老人的儿子和女儿告诉我,老人走了。电话这端,我既没有沉默,也没有泪水,也没有对老人的儿女说节哀,我以一种难以名状的心情问:“啊,哪天出殡呢?”
一个朋友问我:“为什么看不出你伤心呢?跟没事儿人似的。”我问她,你说我能做什么?稀里哗啦地对着电话那边的人哭一顿?敲桌子摔椅子冲着你发疯?朋友点点头说,那倒是,逝者已去,生者尤活,并且是在生活,而不是活着。
传说中每一个生命都是一颗星星,当生命消失的时候,那颗星星就会陨落。我觉得这是一个挺美好的传说,解释了五岁、十岁、十五岁、二十岁的关于生命的问题。陨落的星星会进入到我们每一个生者心中最美丽的世界。而依旧生活的我们,也在继续着我们的生活,期盼我们的那颗星可以闪耀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