One
不知道为什么我一看见他就觉得不顺眼。尽管那时我刚七岁。
所以开学第一天的音乐课上，当老师说“来，小朋友们把手臂举起来，像老师一样，向两边慢慢挥舞”时，我便使劲地向他那边压去。他闪也闪不开，愤满地瞪了我一眼。
我在心里“邪恶”地笑着。
Two
有三年的时间，我们没怎么说过话，而且还经常谁也不理谁。即使我们是同桌。
他不就是学习好么，不就是奥数常常获奖么，不就是很得老师和同学的喜爱么？
“张辰海好聪明哟！”大家总是这样说。
可是每当我看到他歪歪曲曲的字时就打心眼里轻蔑地“哼”一声：聪明有屁用！字写得像耙子！
老师和蔼地对他说：张辰海，你的字要是写得像你同桌那样好看就更好啦！张辰海微微低着头，不出声。我在旁边十分得意地笑。
可是老师突然又转向我：曲雨山，你的数学卷子什么时候能打个一百分给老师瞧瞧啊？
我立刻低下头，不好意思地用手挠挠，嘿嘿傻乐。抬眼一瞥，发现张辰海居然也在笑--一副“让你幸灾乐祸，挨说了吧”的样子。
我立刻白了他一眼。
老师笑笑：好了，回去吧，你们俩个要互相帮助哇！然后摸了摸我们的头走开了。
我们两个用眼角瞅了对方好一会儿之后，也走开了。
后来换坐位了，他串到了我的前面，确切地说是斜前方，第二排。
“唉，有些人就是不长个儿啊。”我叹息道，声音足够能传播到斜前方。
斜前方有声音飘来：“唉，有些人就是光长个不长智商阿，数学就没见得过100分。”
我气结，骂了句：“张耙子！”立刻把头扭开和后面的女孩聊天了。
Three
虽然小学四年级的学生在大人眼里还是个孩子可是我们却觉得自己长得够大了。所以当老师说：站队的时候男生女生要手拉手走路啊！我们都对此表示了不满。不过老师却觉得我们思想复杂：有什么不能拉的？快点！就属咱班队伍乱！
男孩女孩扭捏地牵起对方的手，基本上只拽袖子或者只勾住对方的一个指头。老师又不满意了：要仔细地牵着！于是男孩女孩地握紧对方的手表情呆滞像机器人般一排排往前走。
某一天上完间操，女生的队伍不知怎么少了很多人，大家往前站，像我这种站在中游位置的人居然站到了第五排，而且--旁边就是张辰海！
我觉得自己要疯了，思索着跟前面或者后面的女生换一下位置，可是她们都不理我。这时，老师走过来严肃地说：曲雨山，好好站着，别老乱动！
我立刻站得绷直，心里却暗暗叫苦。偷偷向旁边瞥去，发现张辰海也是一副很不自然的样子。
“真是便宜这小子了！”我苦闷地扁扁嘴。默默祈祷今天所有的课都在外面上--这样就不用进屋了--就不用拉手了。
可是，我亲爱的上帝观世音齐天大圣阿，今天他们都睡得太死了，完全没有听到我的哀号。
终于开始进教室了。
“拉好手，往里走！”老师一声令下。
我几乎浑身一震，慢慢地，哆哆嗦嗦地，把手探过去--碰到了另一只哆哆嗦嗦的手。
我们僵硬地牵着对方的手，僵硬地迈着脚步，僵硬地走进楼里，僵硬地走进教室。在踏入教室的一瞬间，我们立刻甩开对方的手，匆匆往自己的座位走去。
回到座位上，我还有些回不过神，这时才发现自己一手心的汗。
抬眼往前面看，张辰海的背影怎么瞅怎么让人讨厌。
我没好气地瞪了他的背影一眼：真晦气！下回再挨着他死都得跟别人换位置！
Four
混了五年了，才只混成个组长，我对自己十分不满，赌着气收大家的作业。
“快点交作业！”我对张辰海吼。
一个本“啪”撇到我跟前，“给你。”他连看都不看我一眼。
我喘了半天气，然后对自己说：甭搭理他。
我真是好涵养阿。
厚厚的一摞作业收完，我把它放到我的左桌角等下课交到办公室去。
突然，哗啦啦，全掉了！我傻傻地张着眼睛和嘴。闯祸的人转过来：哎呀，我就伸个懒腰嘛，怎么还把本碰掉了，我给你捡起来吧！
我看见张辰海蹲到桌子下面。
真是超级无奈，我也只好蹲下去。
我们两个猫着腰蹲在地上，像地下工作者般左捡右拾。忽然，张辰海的手碰到了我的手，我们触电般弹了开。
好一会儿，我们都没有说话，也没有动。
“你知道daring是什么意思么？”没头没脑地，他蹦出这么一句。
我瞪着他：不知道，哪像你这么聪明啊，知道那么多。
“低智商。”他回瞪我。
我刚要发作，他突然叹了口气，若有所思地望了我一眼，然后直起身子回到了凳子上。
我独自在桌子底下生了会儿气，什么“打铃”的，下课啊……还骂我智商低！哼……
又直着眼睛想了一会儿他刚才的眼神，觉得怪怪的，就像--清冽的酒精般。
我晃晃脑袋，吞了下口水，也起来了。
抬头一看，本子摞好了，仿佛从来没被碰掉过。
Five
我可以很肯定地断定我和张辰海之间有些东西不一样了。
是什么呢？
是做间操时他不经意的一瞥？或者上楼梯时他从楼上横过来的眼神？再或者……为什么他把身子转过来时要用书挡着脸呢？他每次这么干我都有种想把他书拽过来撇一边的冲动，然后再厉声质问他我有那么不入眼么？
虽然我们还像往常一样互相看不顺眼，谁也不理谁，可是有时候他那么不经意的一瞥然后迅速转移眼光的瞬间，那种感觉就跟那天我们猫在桌子底下捡本子的感觉一样。
Six
我家里开始有莫名其妙的电话，经常接起来却没有人说话。后来当它再一次响起来的时候我抓起听筒冲里面一顿骂。
那边仍然不出声，我刚想再骂一句神经病然后把电话摔落的时候，那边突然说：
“曲雨山。”
我差点吓死，疑惑地问：“谁？”
那边又没有了声音。我紧张极了，觉得自己像被坏人盯梢了一般。
“到底谁阿？你！”我气急败坏地吼。
“daring是什么意思？”隔了一会儿，那头平静地问。
我一颗心差点越出胸膛--居然是张辰海！
“不知道。”我冷冷的。
“低智商。”
我被气死：“这跟智商有个头关系！我就是知道也不告诉你！”
很可惜，这些话只是落进了电话口的小眼眼里，一个字也没有灌到张辰海耳中，因为那个家伙在说完“低智商”三个字之后立刻就把电话挂了。
我找出一本大字典，边翻边嘟囔：什么大铃小铃的，知道个英文单词了不起阿！
突然那个词跃入眼前：daring，心爱的人，亲爱的。
我刷地合上书，明显地感觉到自己的脸红了起来。
他到底什么意思。
后来他总是来电话，张口就问daring是什么意思。
我不动声色：“张耙子，这你都不知道啊，奥数奖杯偷来的吧？”
Seven
虽然我和张辰海经常聊电话，可是现实生活中我们还保持着谁都不理谁的状态。这种感觉很奇怪--不过既然那小子觉得没什么，我干吗要觉得有什么呢。
突然有一天，他在电话里对我说：我喜欢上咱组的一个女生了。
我的心咚地一跳，但还是若无其事地问：“谁阿，这么倒霉，被你喜欢上了？”
“那你别管了，我就写信要向她表白了。”他一副趾高气昂的样子。
“哈！谁管你啊！你那张耙子字别把人家吓到就已经万幸了！”我打击他。
“告诉你，我这是正宗张体字，有的是人欣赏呢！”他回击。
“是是是，张耙子体么，哈哈……”我大笑。
“跟你这种智商低的人真是无法沟通。”说完这句话，他立刻撂了电话。
又剩下我拿着听筒在一旁干瞪眼。
Eight
在那个电话挂掉之后的每一天，我都处在一种莫名其妙的紧张中。
有一天下课的时候，我在教室门口和小伙伴嬉闹。远远的，我看见教室里的张辰海在我桌子前鬼鬼祟祟地走来走去，不知道在干吗。我刚想叫住他喝问他，突然间我想到了那天电话里的谈话，立刻收住脚步躲在墙后面偷看。
只见张辰海把一张类似卡片的东西放到了我的桌膛里。我的心立马提到了嗓子眼。这时有人叫他，他马上走开了，结果带掉了那张卡片，落在我和我后面一个叫万怡的女生的桌子中间。
我抬起脚腿就往教室里奔，却被一个同学拦住，说老师让我立刻去办公室取作业。我是多么想进屋把那张卡片拾起来啊！可是我挨千刀的同学一下子就把我拖走了：“快去取吧，就咱班作业还在老师手里压着呢！老师都生气啦！”
我用光速从教师办公室取回作业，飞奔至教室我的桌子旁。
没有卡片！地上桌膛里桌子上都没有！卡片呢？
Nine
正在我疑惑的时候，后桌万怡突然说：“咦？怎么有张卡片在我桌子上？”
一个女生说：“哦，我看它落在你桌子旁边了，以为是你的，就把它捡起来放你那了。”
这时有男生说：“哟，万怡，不会又是谁看上你了吧？”
在这里我要补充一点：万怡同学是我们班的班花，并且学习也不错，又活泼开朗，有很多人喜欢她，从一年级起就不停地收到情书，到现在完全可以以麻袋为单位论。
万怡妩媚地一笑：“呵呵，不能吧，又没署名说是给我的。”
大家起哄“那人不好意思呗，快打开看看！打开看看！”
万怡兴许也有些司空见惯了，就恭敬不如从命地打开了卡片。
“你是我的daring。这回我的字还像张耙子吗？”万怡轻轻念道。
“daring是什么意思啊？哈哈，还张耙子！”大家哄堂大笑起来，争着把脑袋往那张卡片上探，看看这人的字到底张不张耙子。
不知道为什么，我没有说那是我的卡片，我也没有大家那么兴奋的心情，事实上如果不用手撑着桌子的话，我就快要摔在地上了。
这时，有人认出来这是张辰海的字。
“这不张辰海的字吗！”然后恍然大悟，“啊呀呀！张辰海喜欢万怡！”大家喊。
我浑身一个激灵。
五年级的孩子们觉得这是一件天大的事，互相奔走相告。
张辰海这时走进屋里，不可置信地看着喧闹的人群，面无表情地走到拿着卡片的万怡跟前，抬眼瞅她一眼，突然地，伸手夺过那张卡片团了两下塞进衣兜。
万怡吓一跳，但仍然好脾气地笑着，对大家说：“我说不是给我的吧。”
大家不依不饶：“张辰海不好意思了！哈哈！”
张辰海突然转过头扫视大家，眼神里充满了怨怼。正巧上课铃响了，大家一哄而散，各自回到自己的座位。
上课时，张辰海转过头来，那样子地看了我一眼。
本来我应该低头，或者同样那样子地看他一眼，可是我现在已经是个石化的人了，我只能像个石头般呆呆地望着他。
他的眼睛完全没有了像酒精一样的光，变成了一滩死水，和我这块石头相映成趣。
Ten
他再也没有往我们家挂过电话，也不再看我。
无数次我想，在万怡马上就要拆开卡片的时候我说“那是我的”，能有多难。
或者更早的时候，在那张卡片掉在地上时，我去捡卡片而不是去取作业，又能怎样。
我更疑惑的是，为什么张辰海这个傻子手脚这么不利索带掉卡片都不知道呢？
我好想亲口问问他啊，或者电话里说也可以。
可是我们一下子变成了陌生人，有时候两个人打照面，彼此也不看对方，就像遇到一个障碍物般绕道而行。
他的骄傲和我的固执促使了整件事的发生？我不知道是应该大哭一场还是自责一辈子。
半夜里我抱着被，莫名其妙地就哭了，而且哭得越来越大声，怕爸妈听见，赶紧把头蒙到了被里。
Eleven
整个六年级，我们没有说过有一句话。
照毕业照时，他站在我的斜前方，他还是昔日的那个小小少年。我看着他头顶的璇，突然就哭了。
我没有发出任何声音，用手摸去眼泪的一瞬，张辰海转了过来。
我立刻停止了呼吸，屏着气回望他。
不知道望了多久，老师突然说：“张辰海，转过来，马上照相了！”
他无限留恋地转过头去。
“一二三，茄子！”
一个扁着嘴哭丧脸的女孩，和一个表情呆滞的男孩被永远地定格了。
“基本上我的初恋就是这样，还没开始，就结束了。”21岁的曲雨山坐在凳子上晃着双腿对我说。
“此去经年，应是良辰美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然后她眯起眼，看着金灿的夕阳，吟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