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渐暗,即使到了黄昏都不见晚霞的绚烂,淡淡的日光无力地穿过厚重的云层投射在深黄的大地上。
日升月落,一天又一天地过去,明争暗斗,尔虞我诈,交织着爱恨情仇的人间,几家欢喜,几家忧?
卷云舒展,如无形的手遮蔽了所有。土黄山崖上,白衣人迎风而立,玉冠横斜,乌丝凌乱。
名彻江湖的隐容而杀手颜双似乎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狼狈,也不知这狼狈的究竟是人还是心?
他终是没有死,三百招未到,那人却没有再下杀手,呵,罹烨,原来你也并非太上忘情。颜双在夜风中幽幽地笑,他的耳边似乎还能听见那已逝女子的话。
他与她之间究竟羁绊了多少年,他已然记不清。原以为那不过是过眼云烟,而自以为被岁月冲刷得了无痕迹的过去,却偏偏在这没有明月的清景中汹涌而来……
那是七岁,还是八岁,他不记得了,恍惚中可以看到那年的花市灯明如昼。
华灯初上,十里长街光相照,香烟乱飘,霓虹灯笼串串高挂,桂华流瓦。
街上凤箫锣鼓喧闹,人影参差,满路飘香麝。皇城千门彩灯辉煌,无数王宫贵族在此处寻欢作乐,花天酒地,醉眼半眯地驾马横行于市。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醉生梦死的旖旎背后,谁见那骨瘦如柴的贫苦百姓?
他那穷困潦倒却又嗜赌如命的父亲走投无路,只能贴妇卖儿。
街角边,围观人群带着微醺的酒意起哄。
“看看这孩子,虽然年纪小,但长得挺俊俏,可以卖个好价钱!”
“我说,这世道谁也靠不住,不如卖到宫里当宦官吧!”
“那可活得潇洒!”
“哈哈……”
七八岁的孩子被父亲扯着头发面对一张张丑恶的嘴脸,他死死地咬着嘴唇,倔强的看着围观的众人。
“小娃娃挺犟啊,大爷我就喜欢难驯的!”
“滚开!”他狠狠地一口啐在那脑满肠肥的中年男子脸上。
“他奶奶的,小兔崽子……”那人一个耳光将瘦弱的孩子打倒在地,“敢啐老子,活得皮痒了!”
他倒在地上被人连踹带骂,却咬着牙一声不吭。
灯红酒绿的街,那令人作呕的胭脂浓香,他多想将这一切都踩在脚底下,像这些人践踏他一样践踏这肮脏的土地。
“不许打人!”
一个清脆的声音传至耳际,重重人群散开,街巷尽头施施然立着个粉妆玉琢的女孩儿,她年纪与他相仿,可华贵的装扮显然比他富裕很多。
哼,不屑地扭过头去,他憎恨这些高人一等的人。
“你是他爹?”女孩缓缓走来,明亮的眼睛直视着衣衫褴褛的父亲,目光毫不躲闪,“父亲怎么可以卖自己孩子!”
“我……”向来脸皮厚的父亲此刻竟在少女一尘不染的目光下讷讷无语。
“买下他要多少钱?”没有多问,年幼的少女语气却是格外老成。
“五……五十两银子……”蓬头垢面的男子嗫嚅着开口。
“自己的儿子才值五十两?”女孩睫毛轻轻颤动,语气很是不悦,“嬷嬷,你给他钱。”
“什么?”身边的中年老妇大惊,“我的小祖宗,这可不是你的钱,这是——”
“我知道,反正这些钱我以后都会赚回来还给阿妈的。”女孩动作极快,伸手便拿过一袋银子递了过去。
“多谢多谢!真是好心肠的孩子!”父亲见钱眼开,一个劲地将伤痕累累的少年推了过去,转身便脚底抹油离开。
“真是狠呐……”少女望着远去的男子喃喃开口,随即蹲下身凑近负伤的男孩,“你身上有钱么?”
那是他第一次看清她的脸,眼前是个很美的女孩,不过七八岁年纪,五官却玲珑精致得出奇,一眼便知日后定能倾国倾城。
“没有。”他自顾自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尘土。
“那你愿意跟我回去么?”少女却也不介意,只是落落大方地一笑,毫无深闺小姐的忸怩。
“不愿意。”他冷冷地直视着少女明亮的眼。
似乎已经料到了这样的回答,女孩自发上取下了一根金钗,“这东西也值几个钱,你拿去吧。”
他别过头去不肯接,少女干脆拉住他的手,将金钗塞入他手中。
他少年一时愕然,竟不知该如何回绝。
“嬷嬷,我们回去。”没有给他开口的机会,她不再说话,甚至不再看他,只是转身招呼随行的老妇离开,来往人群络绎如浮云,那个渺小的身影很快便淹没在洪流中……
年幼时偶然相逢,之后便匆匆别过。他们任凭光阴荏苒,蹉跎着各自的芳华,谁能知,那人间的游戏不过是缘聚缘散缘如水。
转眼便是春秋十载,又是个妩媚而荒淫的夜,繁华皇城,风消绛蜡,露浥红莲,花市光相射。
此时的少年已然今非昔比,刀光剑影,恩怨情仇,他俨然已是隐容中赫赫有名的杀手,乌丝玉冠,白衣翩翩,执剑的少年俊逸而冷郁。
又是这条街,那噩梦开始的地方,今日它依旧千门如昼,嬉笑游冶。
无数宝马香车停于风月楼前,台阶上莺莺燕燕的风尘女子挥舞着丝帕招呼客人。
“今天风月楼可要赚得盆满钵满了!”
“那翩然姑娘可不是一般的美啊。”
“谁要是买下了她,那可真是享尽一生艳福呐!”
“走!去看热闹去了!”
“哈哈……•;”
钿车罗帕,暗尘随马,飞盖来去。颜双默默走向风月楼,美人翩翩如浮云而来,楼中已然高朋满座,酒污狼藉,旖旎的浅红色纱幔沾地,此处糜烂而喧闹。
不久,座上的人们忽然安静下来,只见前方,略高处,浅白色锦帐垂落下来,似雾非雾,似烟非烟。
在那薄如蝉翼的锦帐后,一个曼妙绝伦的紫色身影正若隐若现——那是风月楼艳冠京城的花魁翩然姑娘。
传说她本是好人家的姑娘,可惜天运不济,家破人亡,才五六岁的女孩儿便被卖到了青楼。老鸨见她容貌绝色,当时莫及,便从小将她好好养着,将来做棵摇钱树,卖个好价钱。
今夜,月上西楼。
“一百两!”
“五百两!”
“七百两!”
“一千两”……•;
无数家财万贯的富商争相出价,欲图将那倾城女子纳入自己怀中。
风月楼里一片嘈杂,砸杯子的声音,女子的娇笑,交织成一片。
“五百两,黄金。”
喧闹声中,忽然有人开口,声音淡漠而冷定。
顿时,全场安静下来,富人们揽着怀中的美人惊讶回头看向那个白衣少年。
“五百两黄金,还有人出更高的价么?”少年冷冷的环视全场,重复了方才的话。
众人面面相觑,那可是黄金呐……
“好!五百两黄金!成交!”老鸨咬着手帕笑得花枝乱颤,这回可赚翻了。
“咳呀。”
“嘁……”
一片唏嘘声中,少年走过狼藉的地面,来到锦帐前。明亮的楼中似乎有剑光一闪,纯白的锦帐缓缓飘落。
白纱如梦。只见那乌发,柳眉,星眸,一一展现于人间。
紫罗兰色绣玉兰飞蝶拖尾长裙,浅藕荷色纱带衬着纤腰,鎏金龙纹银簪挽起那如瀑布般的乌丝,艳花丛中的丽人宛如出水芙蓉,盈盈浅笑,炫目夺魂。
她果然出落得很美,比他想象的还要美。
离开的数十年内,他曾无数次想象过她的容颜。
“你愿意和我走么?”美人浅笑盈盈,少年半晌才淡淡开口。
帐下的紫衣丽人仔细打量着眼前人,忽然明白了什么,垂眉一笑,“倘若妾身愿意,公子可否以金钗相赠?”
原本想将他一军,她以为那十年前的金钗早就流落当铺,谁知这少年竟自袖中原封不动地将金钗取出,只见那淡漠的唇边扬起一丝笑,“完璧归赵。”
美人哑然,在场贵客更是不知所云,面面相觑。
她没有想到他会如此珍惜这支钗,更无法忘却少年手握金钗时唇边停留的一抹笑——他那时的笑容还依稀透着几分暖意。
只是很可惜,那是她第一次看见他笑,同时也是最后一次。
这个不断向权力的巅峰攀爬的少年,再也没有过如此发自肺腑的微笑。
人生如梦,十年后再次的相遇,他是武林杀手,她是青楼名妓。他用重金买断她的人生,她亦随他步入纷扰的江湖。
习武练剑,如此明慧的女子很快便成为隐容第六大杀手,她的美丽是最销魂的武器。
一路走来,她明白他的野心,在那人心中,所有一切都可成为权力的踏脚石,包括她的感情。
十多年前,她给予他自由,让他踏入莫测的江湖;十年后,他也还给她自由,未料两人会走上殊途同归的道路。
他以为自己很善于控制自身的情感,他以为自己不会眷恋身侧那一缕温柔美丽的风,而如今,漠上狂风乱舞,嚣张的呼啸不知在嘲笑着谁的自负?
断崖之上,白衣男子抬头望天,那自以为会永远照耀他明月今日已然消失在云层中。
远方,隐隐约约有箫声传来,丝丝缕缕,不知在祭奠着什么。
罹烨啊罹烨,你今日不杀我,可是我还有利用的价值?
颜双循着箫声的尾音望向无垠的苍穹,他忽然苦笑了起来,原来那个一直与他一样,不择手段向上走的吹箫人也会怅惘。
可惜人生终是一场挣扎取舍,当你豪情万丈地奔出很远,蓦然回首,那些曾经自以为是地舍弃的东西,曾经认为不会留恋的东西,可会触动内心深处最柔软的情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