糁径杨花铺白毡,点溪荷叶叠青钱。
漫天飞舞的杨花飘落在地面上,就像一层洁白的毛毡。踩在上面,软软的,绵绵的,很舒服。村口的池塘里,翠绿的荷叶一半儿撑出水面,一半儿贴在水里,就像那片片绿色的铜钱层层叠叠。点缀在碧绿的荷叶中间的,是一朵朵娇艳的荷花。她们随着风儿摇曳着绿色的舞裙,那姿态,煞是婀娜多姿。
娘亲正在池塘边洗衣服,当她将衣服拧干,抬起身子的时候,看见了我。
“红红。”娘亲柔柔地唤我,举手将额前的乱发掠到耳根后,她笑了。
“娘亲!”我喜极而泣。我有多久没见到娘亲了,似乎有三年了。三年的时间已过,娘亲变美了,变年轻了。
“傻丫头,哭什么?”娘亲走近我,将我脸上的泪珠抹去。
“我想你,娘亲。”我抱住了娘亲。嗯,不对,我怎么和娘亲一样高了!记得娘亲临去的那个时候,我还只及她的耳垂。
慢着,是不是有什么地方不对,娘亲在三年前、、、三年前,娘亲不是已经、、、离我而去了么,怎么现在、、、
我下意识地握住娘亲的手,柔柔的,暖暖的,我大喜:“娘亲,你还在!”
娘亲宠溺地摸了摸我的头发:“傻丫头,娘亲一直在你身边呀!”上下打量了我一番:“嗯,我家红红长大了,都和我一样高了。”
我喜孜孜地摇晃着娘亲的手:“娘亲,咱们回家去。”
“好吧。”娘亲笑眯眯地拉着我的手,带着我朝一个院落走去。
不对呀!我疑惑地道:“娘亲,这不是我们的家呀!”
娘亲微嗔地对我道:“这不是我们家那是谁的家呢?”
我喃喃地:“我们家不是在李家村吗?”
娘亲皱起眉头,摸了摸我的额头:“傻孩子,我们家明明是在永兴县,怎么会在李家村呢?”
我被娘亲给绕糊涂了,看着近在眼前的青砖红瓦的房子,我迟疑地不想进去。娘亲急了,扬声朝院子里道:“于郎,快来看看红红怎么了,她都不肯进咱们的家。”
于郎!好熟悉,似乎娘亲有一次重病昏迷的时候,不停地唤着的,也是这个称呼。不过,那时,我似乎听成了“瑜郎”。
难道是爹爹!
门开了,一个面色白净,眉眼儿极为秀气的男人走了出来。看见了我们,他愣了一愣,随即大声喝道:“谁是你的于郎,我的休书不是早就给你了吗,怎么还来这儿纠缠不休!”
休书!娘亲和我同时一愣,紧接着,我看见娘亲的脸在一霎那间变得苍白。
“于郎,你、、、何时给的休书?”娘亲的声音颤巍巍的,满含着疑惑和不敢置信。
男人冷哼一声,将一个荷包往地上一掷,然后啪地一声关上了院门。
看着娘亲伤心欲绝的眼神,我的心头涌上了一股巨大的怒火。搂住娘亲的肩膀,我拥着她便往路上走:“娘亲,走吧,我不相信没有他我们不能活!”
娘亲抬起泪眼,凄楚万分地看着我:“红红,你帮我去问一问他,为什么不要我了,为什么要写休书!”
我气急地看着娘亲:“娘亲,男人只要一负心,便不会回头。我们如果过去问他,岂不是尊严尽失!”
我一直认为,女人可以没有爱,但是一定要有尊严。我不想让那个男人看轻了我们,虽然我并不知道他是不是就是我的爹爹!
娘亲满含哀怨地看了我一眼,突然,她挣开了我,朝那口池塘跑去。
“娘亲!”心登地往下一沉,我拔腿便追了过去。
可是,迟了,娘亲已经纵身跃入了池塘。看着一个个巨大的涟漪荡漾开去,我绝望地也想往池塘里跳去。
有人从后面搂住了我:“傻孩子,你爸你妈不要你,姨婆要你!”
姨婆,姨婆怎么会来这儿了!我回过头,却看见一双温柔的凤眸:“红红,我终于找到你了!”
我头痛欲裂,不能解释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于是我忍不住大声叫了起来:“啊——”
这一叫唤,却让我清醒了过来。
一室的清辉。
窗外月光明净,万籁俱寂。
摸一摸身上,冷汗涔涔,原来刚才的一切都只是一场梦而已。
趿上鞋子,我信步走出了房门。
两天前,我从觅月农庄搬来了万翠园。万翠园其实是后秦国督课农桑的专职官员办公的场所,在那里办公的,都是后秦国在农林畜牧方面的精英。而我,只是负责编撰农书的一个小小修书。
修书在这里实在不算是个官职,只能算是一个小小的秘书。当初关尚书把我从觅月农庄要来之后,便答应了我的要求,不让我当农官。
考虑到这里的农官都有自己的府邸,而我无处安身,关尚书特意关照我,让我睡在书房旁边的一个小房间里。
到了晚上,除了看门的小厮之外,这个园子里便再无他人。我再也不用惧怕自己的身份被别人无意中给发现了,想到这里,我不由得暗暗庆幸。
月亮很圆,也很亮。那柔和的银辉包围着我,让我觉得自己也变得透明了。
手无意识地摸在腰旁,却又摸上了娘亲临去时给我的那个荷包。想想梦中的情景,再想想那天在觅月农庄那个男人见到我的荷包时,脸上露出的惊讶的表情,我不由得叹气了。
娘亲呀娘亲,你实在是太执着,可知这正是夺走你生命的元凶啊!
人已不再,为何还要去索问那个答案呢!
“曲宏,这、、、荷包很是别致,可否让本相看一看呢?”当时那男人不顾身旁另有他人,急声问道。
我在心里冷笑一声,不过还是取下荷包,递给了那个高高在上的男人。
男人拿着荷包,细看几眼之后,手有些颤抖了。缓缓地将荷包递给我,他的声音不复高贵矜持:“曲宏的荷包,从何处得来?”
我微微一笑,道:“故人所赠。相爷若是喜欢,曲宏、、、愿拱手相让。”
许是顾虑到关尚书还在身旁,男人淡淡一笑,恢复了威严:“不了,夺人所爱,非君子所为。”
他口虽这么说,眼光有意无意还是瞟向了那个荷包。
娘亲,我敢肯定,不用多久,他一定会主动来找我的。到时候,我一定能问到你想要的答案了。虽然我并不期待它的结果,但是,为了娘亲,我、、、还是会去问一问他的!
想到这里,我拽紧了荷包,往自己的房里走去——
夏日荷花别样香。
午后的万翠园,绿草茵茵,鸣蝉阵阵。
高头烈日下,倍显清凉的是园内的那个荷花池。荷花池在一片绿树浓荫的环绕中,池畔设一凉亭。午饭过后,三三两两的水衡、少府、太仆们便聚在凉亭里,一边看着幽幽清荷,一边聊着身边发生的事情,好不惬意。
荷香清清,悠远绵长。亭子里的大多数都是举人出身,平时也爱些舞文弄墨的清雅事儿。如今看着这娇艳清雅又香远溢清的荷花,禁不住诗兴大发,高声吟唱起一些咏荷的名句名段来。
也有几个不大合群的,便倚着池边的大树,一边听着亭子里的众人高谈阔论,一边慢慢地想着自己的事儿。
离亭子较近的一棵大柳树下,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正呆呆地看着那满池的荷花,出了神。少年秀气的眉眼儿,紧抿的唇儿隐隐透出一股淡定。
“咱们万翠园的荷花虽美,却怎么也赶不上蓝翰林府里的那池荷花呀!”亭子里一位仁兄在听完众人的诗句吟唱之后,发表了自己的感慨。
话刚落音,旁边马上就有人附和了:“是啊是啊,这蓝翰林平生最爱荷花,他家的池子里,可是汇聚了来自大江南北的各种品种的荷花。不过,可惜的是,蓝翰林有个怪癖,他虽有最美的荷花,却从不邀请大家去看他那些荷花。”
话一说完,众人更感兴趣了,纷纷追问起这其中的缘由来。而柳树下的少年此时也收回了心神,眼睛亮亮地看向亭子,似乎对这个有怪癖的蓝翰林也颇感兴趣。
“都说蓝翰林为人随和,怎么会有这样的怪癖呢?”有人提出了自己的疑问。
“这个,我却不知,去过他府里的同僚们曾远远地看过这些荷花。不过当他们提出要前去观赏时,却都被蓝翰林给婉言谢绝了。”之前的那位仁兄解释道。
“向来才华出众的人都是有些怪癖的。”又有人如是道:“听说当年编写《农学杂著》的那个夏秋林也是不肯入朝为官,宁愿在自己的家乡当个小小的教书先生、、、”说到这里,他像是想到了什么,冲亭子外看了看,然后又压低声音对众人道:“眼下,我们园子里不是也有个人不愿当官,宁愿做个编书的小修书么!”
听了那人的话,亭子里的众人不约而同地将眼光转向了柳树下的那个少年。此刻,他真怔怔地听着大家在说话,忽然这声音矮了下来,他正觉得奇怪呢,浑然不觉众人的注意力已经集中在他的身上了。
“曲修书,这亭子里好生凉快,你坐在那柳树下干什么,快过来过来!”有人招呼道。
少年闻言,微微一笑,不过他倒也没有拒绝,而是依言来到了亭子里。
“曲修书,你在这万翠园里呆得还习惯么?”有人好心地问道。
少年坐在了亭内的石凳子上,略有些腼腆地冲众人道:“挺好的。”
“听关尚书讲,你从十岁开始就在为那后半本《农学杂著》收集资料了。”也有人好奇地问道。
当初关尚书把那一大叠的书稿摆在众人面前,并且要求大家验证一下那书稿的内容是否精确无误时,众人就感到好奇了。虽然大家都是农官,对农业生产也有一定的了解,但是他们从没有系统地去总结过这些东西。翻开书稿一看,众人更是激动了,里面的内容详尽而又丰富,分类细致且条理清楚,简直可算是一部农业方面的百科全书。待到关尚书告诉大家收集书稿的竟然只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少年,并且这个少年并非是科举出身时,众人又是惊讶又是惭愧。
经过一个月的勘查,众人并未在书稿里发现什么错误,显然书稿的主人已经经过了精心的检查与处理。在大家一致的推荐下,关尚书来到了觅月农庄要来了这个名叫曲宏的少年。
令众人颇感意外的是,这个外表斯文秀气,并且还有点腼腆的少年竟然不愿做官。
“曲宏自小生活在乡下,对这稼穑艰辛深有体会。一年里面,风调雨顺还好。若是遇上天灾,乡邻的日子更不好过。为了尽量减少灾害带来的损失,曲宏便想,若是有一本书能指导大家去正确处理这些病害,该有多好。于是、、、”少年说到这里,腼腆一笑,似乎觉得自己说得太多了。
亭内的众人点点头,这时又有人问道:“曲修书的家乡在哪儿?”
“骧州城李家村。”
“哦,”那人拉长了声音:“蓝翰林似乎也是骧州城李家村人,莫非你们是旧识?”
少年的眼睛一亮,他情不自禁地抓住那人的衣服,急切地问道:“众位大人口中所说的蓝翰林,是不是姓蓝名池!”
“正是!”那人接了腔,看着少年涨红的脸,他略有些奇怪地问道:“你们果真是旧识!”
少年满脸的喜不自抑,他喃喃地:“是啊,我们认识很久了。”
“既如此,曲修书为何又有先前一问。”
少年略略平复了一下自己的表情,不过他眸子里却认识抑制不住的喜悦,这使得他原本就秀气的眉眼儿竟然透出了几分妩媚:“三年前,我随家母离开了李家村,之后与蓝、、、翰林并无书信往来,所以——”
众人恍然大悟,蓝翰林是在两年前的会试中脱颖而出,并且一举夺得状元的。
亭子里有些与蓝翰林还是同科进士,回忆起当年蓝翰林在金銮殿前挥洒自如的模样,他们仍然感慨不已。蓝翰林夺得状元之时,只有十六岁,那个诗文风流人才俊逸的少年,在那个瞬间,攫取了殿上众人的心。
“曲修书若想去见蓝翰林,可以前去蓝翰林的府邸。”见眼前的少年似乎急欲见到蓝翰林,有人好心地向他指点起路线来。
少年得知路线之后,匆匆向众人道了一句“告辞”,转身就往书房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