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那丛密密的山林后,我们终于见到了大槐口中所说的那一个陡坡。
从我们所处的地方,走过一座天然的石桥,我们就来到了另一座山的山腰。
沿山腰往上,是一段陡峭的坡面。那里乱石堆积,荆棘密布,野草丛生,却几乎看不到通往山上的路。
大槐看了看我们,手持斧头走到了前面。他一边走,一边引吭高歌:“旧酒无兮捧新瓮,老瓦盆边兮笑呵呵。荷斧斤兮入山林,听山鸟鸣唱兮,闲快活。与妻女兮耕南亩,于日暮兮卧东山,世态人情兮经历多。将往事兮思量过,何必劳累兮争贤愚!”
大槐的声音清亮高亢,他这边一开唱,那边树林里早有惊鸟扑簌簌飞起。
我紧走几步,跟上了他。这首歌似是一个看破红尘的智者,在山林间逍遥惬意的情景。只是,依大槐这样的年纪,是不可能有这样的大彻大悟的。
“大槐,这首歌是谁教你的?”我忍不住问道。
歌声戛然而止,大槐回首看了看我,他的眼睛只在我的身上停留了一秒,便马上挪了开去:“我爹教我的。”
古人有云:大隐隐于市,小隐隐于江湖。也不知道,大槐的那个爹爹,是否也是一个隐者。我在心里暗暗感慨着,转头却见蓝池正在用探究的眼神看着我。我心头一慌:一个九岁的小女孩怎么能听懂这样的歌儿呢!
“这歌真好听!”我掩饰着道。
大宝正在折一根树枝,想要充当拐杖,这时听到了我的话,他连忙点头:“是啊,大槐唱歌很好听的。”
话头一开,大宝便闲不住了。他将自己当初如何与大槐不打不相识,直至后来两人惺惺相惜的故事讲给了我们听。都说朋友是志趣相投才走到一块儿的,大宝和大槐都有着一个共同的志向,那就是,将来两人一定要同去从戎,然后建功立业,光宗耀祖。
大槐一直没有插嘴,一声不吭地在前面替我们开路。
从家里出发到现在,我们已经走了一个多时辰。阳光炽热而又艳丽,由于林深草密,人迹罕至,我们只觉得四周幽静异常。当然,偶尔我们也能听到野鸽的咕咕声,蜜蜂的嗡嗡声,远处传来的溪水潺潺声以及风吹林动的声音。
越往上走,坡越陡。我们不得不时时攀附身边的树,才能立住脚。我也不敢回头看,生怕自己手脚发软,再也没有信心爬下去。
同上山的时候一样,蓝池一直紧跟在我的身边。他显然也很吃力,不过他还是会时不时地伸出手来,拉我一把,或是扶我一下。
爬到一半的时候,蓝池再一次建议大家休息一下。大宝第一个跳出来说好,于是我们背靠着山石,坐了下来。
依着一块大石,我无意识地玩弄着衣服裙带上的一样东西。大宝眼尖,一眼瞟见了那样东西,大声叫唤起来:“红红,这是你新绣好的荷包么?”
我闻言拿起荷包,心头掠过一丝羞惭:由于白天要在私塾上课,晚上回来要练习功课,我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碰刺绣了。我身上挂的那个荷包,还是蓝灵送给我的。
端阳节的那天,我原本挂着自己绣的荷包去看龙舟赛。不料在途中被众人发现了那个针脚粗糙的荷包。当时蓝灵自告奋勇地说是帮我把荷包改一下。可是过了几天她却告诉我,她不小心将我的荷包给遗失了。末了她还向我保证,她一定会绣一个漂亮的荷包来补偿我。
我当然知道蓝灵的绣活儿一定比我好,可是再好又怎么比得上自己的心血呢!我嘴上不好说,只得答应了。果然,没过几天,蓝灵绣了一个更加精致的荷包给我。那个荷包的花色和式样和我遗失的那个几乎一模一样。细心的蓝灵,甚至还特意在荷包里面填充了一些香料。
眼下大宝问到了这个,我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他。
大宝小心翼翼地走到我身边,拿起那个荷包:“啊,红红,你绣的东西可比以前好看多了,现在可也该给我绣一样东西了吧!”
蓝池瞟了我们一眼,脸上的神情是似笑非笑。
我的脸红了:“大宝,这、、、不是我绣的,是、、、蓝灵姐姐绣的。”
大宝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不过他马上又道:“没关系,红红,只要是你绣的,我都喜欢!”
听了大宝的话,大槐也将眼神瞟了过来。我连忙推推大宝:“你坐好了,荷包的事以后再说吧。”
大宝呵呵笑着扶着一棵树坐了下来。
休息了一会儿,我感觉清爽多了,便忍不住山下看去。但见四周树木葱郁,秀气充盈,远处的村庄掩映在青山绿水之间,恍若仙境。
正所谓无限风光在险峰,等一下等到高处,风景一定更美。
我心情激荡,一时之间,西楚霸王项羽自刎于乌江的那首诗便从我的脑海里浮现了出来:“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可是,想完之后我又觉得不对,楚霸王是在走投无路的境地下才吟的这首诗,虽有豪情,却已是穷途末路。我此刻怎么能跟他相比呢!
我哈哈一笑,站起身来,往旁边的一块大石上走过去。
“红红——”一声惊唤,我还没来得及反应,脚下一滑,有人想拉住我却没有拉住。转眼之间,那人同我一起往山下滚去。
蓝天,白云,绿树,滚石,如快速倒带的胶片,在我的眼前交替出现。身上辣辣地疼,心里却还在想:我不该想那首诗!
“砰——”地一声,背部碰上了一样东西。
我一阵剧痛,身体却在一霎那间停止了滚动——
好一会儿,我的神智才稍微有点清醒。耳边似乎传来了呼唤的声音,细细一听,却又听不见了。
浑身火辣辣地疼,我试着动了一下手脚,似乎并没有障碍。我想翻身坐起,却发现自己根本动弹不得,后背传来的锐痛告诉我,我的背部一定是受了重伤。
众望所归、叱咤风云的西楚霸王虽面临四面楚歌的惨败结局,但还是豪情不改。穷途末路之时,他好赖还有一位美人相随。我现在呢,若非自己一时大意,我也不会落得如此结局。再说,我身边可没有虞姬这样的知己相伴。慢着,跌落山崖的那一刹那,似乎有人叫了我的名字,似乎那个人还同我一起滚了下来。
我强忍着剧痛,开始慢慢扭动着脖子打量起四周来。
荒草,碎石,偶尔几棵大树,耳边似乎还听到了溪水的潺潺声。我应该是跌倒一个山谷来了。再试着往下看去,我果然看到了一个蓝色的身影。
蓝池!是他,他也同我一起摔下来了。
那个蓝色的身影静静地躺在那儿,一动也不动。
我有点慌了,莫非蓝池比我受伤更重吗!
虽然知道大宝和大槐一定不会丢下我们不管,可是我抬头一望,只看见一片高高的绝壁。即便他们两个找到了我们,按照我们受伤的程度,他们也不一定能把我们给救走。
刚才的呼唤声一定是他们发出来的,没有我们的回应,他们两个肯定会回去找大人来救我们了。只是,等待获救的这段时间,在这样的深山野林,万一有什么凶猛的野兽出现,我们岂非只有束手待擒了么!
我一急便叫了起来:“蓝池哥哥,蓝池哥哥!”
轻轻地一声呻吟,蓝色的身影似乎动了动。
我大喜,继续坚持不懈地唤着他的名字。
“红红,”低弱的声音,似乎还带了一丝笑意:“你好吵!”
顾不得他话里的调侃意味,我惊喜地:“蓝池,你没事吧,太好了。”
“怎么,”少年缓缓地动着手臂、腿脚,然后慢慢坐了起来:“我嫌你吵,你连哥哥都不愿叫了!”
他还能坐起来,说明他受伤并不是很严重。一股酸楚刹那间涌上心头,我声音低哑地:“对不起,蓝池哥哥,连累你了。”
蓝池扶着身边的树,似想站起来。可是,下一个片刻,他的身子一斜,便又往地上倒去。
“蓝池哥哥,”我躺在那里看得分明,心在那个瞬间几乎停止了跳动。好一会儿,我才抖着嗓子问:“你怎么啦,有没有什么事?”
蓝池抓紧了那棵树,这才没有重新跌落地面。
扶着那棵树,他缓缓地坐了下来。这个时候,我才发现,他的右腿在这个过程中一直是僵直着的,看来他伤的最重的是右腿。
果然,蓝池靠着树坐了一会儿,才喘着说:“我的右腿、、、可能断了。”
右腿断了!前世看武打小说的经验告诉我,腿断了是不能随便乱动的。于是我忙对蓝池道:“蓝池哥哥,你的右腿千万不要乱动,要不然将来可是、、、可是会很麻烦的。”我原本想说会瘸的,可是想到这样一个俊美的少年若是腿真的瘸了,那可真是一件令人倍感遗憾的事情,就马上转换了一种说法。
蓝池笑着点点头,许是见我一直躺在那里,他问道:“红红,你有没有事?”
我笑着说:“背部撞了一下,其他地方没事!”
“不能动?”蓝池的声音明显带上了着急。
我安慰地冲他一笑:“没事儿,我是不敢动,再说,也不是很痛。”
阳光炙热,我转过了头,因为那光线刺痛了我的眼睛。这个山谷里树并不多,几乎都是一些野草和乱石,所以当初我们两个人才能毫无障碍地滚到谷底。只是,没有了树林的遮蔽,这正午的阳光还真是灼人。
一想到自己正在阳光下接受炙烤,我马上想到了搁在烤架上的羊肉串。这么一联想,我的肚子也饿了起来,喉咙也干了起来。
“旧酒无兮捧新瓮,老瓦盆边兮笑呵呵。荷斧斤兮入山林,听山鸟鸣唱兮,闲快活。与妻女兮耕南亩,于日暮兮卧东山,世态人情兮经历多。将往事兮思量过,何必劳累兮争贤愚!”蓝池倚在树下,轻轻哼唱起大槐之前唱过的那首歌来。他的嗓子与大槐的不同,沙哑沙哑的,带着一股苍凉。一首欢乐红尘的歌经过他的演绎,变成了对红尘的看破与无奈。
“红红,这首歌你怎么理解?”蓝池唱完之后,幽幽问我。
怎么理解,蓝池的话使我想起了《红楼梦》中的跛足道人唱的那首《好了歌》:
世人都晓神仙好,唯有功名忘不了;古今将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没了。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金银忘不了;终朝只恨聚无多,及到多时眼闭了。世人都晓神仙好,唯有娇妻忘不了;君生日日说恩情,君死又随人去了。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儿孙忘不了;痴心父母古来多,孝顺儿孙谁见了!
《好了歌》宣扬了一种冷静观照人生的现实主义思想。从宗教的观点看,人们活在世上,建功立业,发财致富,贪恋妻妾,顾念儿孙,全都是被□蒙蔽尚不“觉悟”的缘故。这种观点看似消极,实则是对人生的真实写照。
读《红楼梦》之时,每每看到这段文字和结局的相呼应的那一句“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个白茫茫大地真干净”,我的心里就充满了莫名的悲凉。世态炎凉,人情冷暖,最易使人产生消极厌世之情绪。我对生活的态度并不积极,那一世时,我的愿望便在乡下一直陪着姨婆,安安静静地过完那一生。
可是,命运的捉弄,我在无意中闯入了这个时空。在这个时空里,男人的志向便是求功名,进庙堂,建功立业,光宗耀祖。我能在眼前这个少年面前宣扬那些消极避世的思想吗,我会受到义父和蓝大叔他们的强烈批评的。
于是,我对蓝池道:“蓝池哥哥,你书读得那么好,将来可是要中状元的。这首歌不好,太、、、悲凉了!”
蓝池听了我的话,静默了一会儿,然后道:“红红,蓝池哥哥倒觉得这首歌挺好听的。喝酒唱歌,砍柴耕田,那是何等惬意之事,只是,唉、、、”
咦,按理说,这么一个文采风流的少年应该期望走上朝堂建功立业的呀,怎么他的语气那么无奈呢!难道考取功名非他所愿,他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吗!
我也叹了一口气。
红日渐渐西斜,我们两个一个躺在树下,一个靠在树旁,一时都没再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