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又是一个暴风雨天气。海南到了暴风雨季节,就是天晴得万里无云,抽支烟工夫就会乌云密布,雷鸣电闪,狂风大作,下起倾盆大雨。杜泓伯骑着自行车,披着塑料布,背的挎包里装有中国作家协会的会员证、几本省级获奖证书、代表作,按照招聘广告上的地址,顺着滨海大道朝秀英码头方向骑去。朝一家小区拐去的道路还没有修好,车轮上粘的全是泥巴。海南的红泥巴像掺了胶一样,涂在车轮上怎么都弄不下来。刚把车轮弄干净,推不上几步又粘上,把车轮和挡泥板之间的空隙都塞满了。车子推不动,只好扛在肩上走。这段路有一里多长,脚下坑坑洼洼全是泥泞,扛着粘满泥巴的车子走不稳,连着摔了几个跟头,挣扎到人家公司门口的时候,身上沾满了红泥巴,几处伤口还流着血,和红泥巴混在一起,不知道是泥巴还是鲜血。
公司设在一栋别墅里,他站在公司门口,看着自己满身的泥巴,不好意思进去,只是探着头朝里面张望。
一个从公司出来的人看见他,问:“你是干什么的?”
杜泓伯赶忙给人家躬了下身子,谦卑地说:“我看报纸上登有贵公司的招聘广告,前来应聘的。”
人家朝门外边指了一下,说:“你站在外边等着,我让管人事的经理出来和你谈。”显然,人家不愿意他满身泥巴地走进公司。
杜泓伯赶忙朝门口退去,等了好大工夫,才看见一个三四十岁的女人走出来。他估计这个女人就是管人事的经理,想走过去迎接人家,又怕人家嫌自己身上脏,只好站在原地给人家躬了下身子。人家走到离他三四米远的地方就停下脚步,问:“你是来应聘的?”
“是的,是的!”杜泓伯赶忙给人家哈了几下腰,把手在裤子上擦了一下,从挎包里取出中国作协会员证书、获奖证书、代表作,双手捧给人家。
“这是什么?”人家没有接,还朝后退了一步,生怕他挨上自己的身子。
“这是我的中国作协会员证书、作品获奖证书、代表作。”杜泓伯更是恭敬地回答。
“你是作家?”人事部经理惊奇地问。
“浪得虚名,浪得虚名!”他文绉绉地给人家谦虚了几句,见人家对作家很感惊奇,心里就燃起一点希望的火苗。
“去,去,作家来凑什么热闹?作家不去找作家协会,跑到我们公司来干什么?公司是赚钱的,作家写文章能给公司赚钱?”人家轰苍蝇一样地对着他摆了下手,转身就走进去,顺手把房门关了。
杜泓伯望着关闭的大门,心里刚刚燃起的火苗熄灭了,又一次泛起失望,还有被侮辱的愤怒。自从他被批准成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以后,就觉得自己头上有了一道炫目的光环,走到哪里照到哪里,自豪到哪里,走到哪里都被人尊敬。这个女人竟然不把作家当回事情,还把作家看成像苍蝇、蟑螂、老鼠、蚊子、性病、麻风病那样厌恶。越想越觉得窝囊,觉得可怜、失落、无可奈何。他在人家公司门口站了一会儿,只得转过身子,又把自行车扛到肩上,一步一步地朝回挣扎。他想着上岛这些日子的艰难,想着找工作的苦楚,想着未来的飘渺,越想越难受,越想越痛苦,眼泪控制不住地滚流下来,和雨水混到一起,不知道是雨水还是泪水。走出去一百多步的时候,脚下一滑,又重重地摔倒在地上,沉重的自行车还压在身上,他挣扎着爬起来,用袖子擦了一下眼泪,突然转过身子,对着那个公司的方向,用陕西人最粗野的话吼着骂了一句:“驴日你先人!”尽管他觉得拼尽了全身力气,但在更雄浑更壮阔更宏大的暴风雨里,显得还是虚弱、渺小。骂过之后,又觉得好笑,周围没有一个人,对着暴风雨有什么可骂的,费了自己的力气人家又听不见,徒劳无功,觉得自己成了鲁迅笔下的阿Q。
高架桥上有路灯,有路灯就有电线,电线布得很不规则,有的地方埋在水泥里面,有的地方裸露在外边,被磨破绝缘胶皮。这天,王杰超看到一截裸露在外边的电线,脑子里灵光一闪,指着电线对夏侯博说:“电线!”
夏侯博正在琢磨事情,想着上岛到现在还没有找到工作,也为以后的前途忧愁,猛然听见王杰超的喊叫,看了一眼电线,很不耐烦地说:“我知道是电线。”
“咱们把电引下来,就能用电饭煲做饭,自己做饭肯定比饭馆便宜,吃得还好。”王杰超看着电线,很有信心地说。
“电可不是随便动的东西,弄不好会电死人的。”
“我在内地的时候,家里的电线都是自己弄的,懂得电工知识。一般来说,白天路灯不亮,是人家把总电闸关了,关了总电闸就不会有电。我到五金店买些电线、插座、插头,拉两根线下来,咱们就能用电饭煲做饭啦。”王杰超认真地给夏侯博解释。
夏侯博不相信地问:“你懂电工?”
“这可是要命的事情,我敢拿要命的事情胡来?”
夏侯博把口袋里的钱摸了一下,又琢磨了一阵,站起来说:“说干就干,买电器去!”
电饭煲里的水开了,王杰超高兴地说:“这下有开水喝了,用不着再到酒店的洗手间偷喝人家的凉水啦。一会儿等老毕回来,咱们跟他商量一下,每人每天出五块钱,大家轮流做饭买菜。”
毕志磊回来了,王杰超赶忙把开水碗端到他面前,殷勤地说:“老毕,喝水!”模样很是得意。
毕志磊接过碗,惊奇地问:“哪来的开水?”
王杰超指了下电饭煲,说:“自己烧的。”
毕志磊看了电饭煲,又看了引下来的电线,说:“这么危险的事情你都敢干?”
“我在内地当过电工,都装过变压器配电盘,这点小活算不了啥。咱有了电饭煲,就可以自己做饭吃了……”王杰超觉得自己一下子有了价值,说话都神气了很多。
五块钱在饭馆只能吃一顿,自己做饭可以支持一天,大家的经济一下子宽裕起来。经济宽裕了,心情就多云转晴天了。遇到多擦了几双皮鞋的日子,就高兴地买上几瓶啤酒,坐在电饭煲周围,吃着火锅喝着啤酒,丁东国还会吼上几句秦腔,但更多的时候还是清汤寡水。涂丽婕住院了,欧阳莉雪在医院照顾涂丽婕,晚上辅导阿曼,不在这里吃饭。只剩下五个人吃饭,一人交五块,五五二十五,买了油买了调料买了米买了菜就买不了多少肉。吃饭的时候,王杰超就用筷子夹起一块难得找着的肉,苦笑着说:“菜里的肉比花椒都少,得用放大镜找。”
杜泓伯就对王杰超说:“老王,咱俩都入错了行道。你该当作家去,听你这一句比喻,比全世界的作家都有才气。我写小说就是找不来比喻,愁得一夜写不了三句话,到天亮还是废话……”
王杰超更是得意地说:“干啥事情都是天生的,当作家也是一样。爹妈要是没有给你生个当作家的脑袋,就是写一辈子也都是垃圾,成不了大气候!”
杜泓伯又接着说:“其实,人干啥事情都是个心情,人干自己喜欢干的事情,干成干不成心里都高兴!”
毕志磊接着说:“泓伯说得没错,我在西安的时候,从解放路的饭馆门口过,见两个要饭的,吃饱了肚子就坐在窗户下边,把碗扣在大腿上,一个人敲一个人唱,引逗得人都围着他们听。说到底呀,人活的是个心境,自己觉得高兴就行了。像咱这些人,除了丁东国,剩下的连工作的希望都看不到,高兴了还在这里吃火锅喝啤酒唱秦腔,那些有几个亿的大老板,这阵却愁得吃不下喝不下想上吊自杀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