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志磊和石箐箐走到酒店门口,被彩灯装饰的大门两边,两排迎宾小姐都微笑着给他俩鞠躬,一齐莺歌燕舞说:“欢迎光临!”很殷勤地替他们拉开茶色的玻璃门。他们刚走进餐厅,立即迎上来一个导座小姐,给他们贡献出微笑,问:“两位?”
石箐箐点了下头。
“二位订座没有?”
“没有。”
“请跟我来。”导座小姐款款地走在他们前边,高跟鞋敲击着地面,发出轻轻的脆响,把他们领到一个比较偏僻的小桌旁,又恭敬地问:“二位对这个位置满意啵?”
石箐箐还是没有说话,只是轻轻点了下头。
他们刚坐好,就有服务小姐走过来,替他们斟上茶。又走过来一位服务小姐,将菜谱递给石箐箐,弓着腰说:“请二位点菜。”
石箐箐接过菜谱放到一边,说:“我们等一会儿再点菜,你们先忙别的去吧。”
石箐箐见服务小姐离去了,才小声对毕志磊说:“你到洗手间洗一下手,擦了一下午皮鞋,不洗手就吃饭不卫生。”说完,朝洗手间的方向指了一下,又小声说:“别忘了给小费,给小费象征着人的身份。”
毕志磊洗过手,用烘干机烘手的时候,一个五十来岁穿着白大褂的男人走过来,用刷子在他后背上刷。烘干机的旁边放着一个盘子,里面放满了人民币、美元、港币,和他在东湖大酒店看到的一样,全是大面额的钞票。毕志磊口袋里只有几十块钱,最大面额是十块钱,觉得拿出来实在寒碜人,又心疼得要死,自己擦一下午皮鞋才挣十多块钱,解次手就成了人家的了。到了这场合,不打肿脸充胖子也不行了,只好掏出十块钱放在盘子里。那个侍者连着给他鞠了几下躬,连声说:“多谢关照,恭喜老板发财!”
他回到餐桌跟前,自嘲地给石箐箐说:“就是你请客,下次我也不敢来了,这地方不是穷人来的地方!”
石箐箐看着他,迷惑地说:“你怎么突然发起这个感慨?”
毕志磊把洗手间给小费的事情说了,完了还说:“我擦一下午皮鞋才挣十来块钱,这下全给了人家,一下午的皮鞋等于白擦啦!”
石箐箐笑了,说:“这是骗局。”
毕志磊惊讶地说:“怎么是骗局,我亲眼看到的。”
石箐箐说:“确实有人给小费,但不会给那么多。那些大票子都是他们自己放进去的,人们一般只给一元两元,给十元的都不多。他们把客人给的小票子收起来了,专门引诱像你们这些不经常光顾酒店的人上当。在海南,不能太顾及脸面,太顾及脸面就生存不下去,在利益问题上尤其不能顾及脸面。”
毕志磊不说话了,心里还可惜那十块钱,可以买好几碗汤粉哩。
石箐箐见他还在心痛那十块钱,就安慰他说:“没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不就是十块钱嘛,花十块钱买个当大爷的尊严,也值。要不,在这个社会里,只有咱们尊敬人家,人家从来不尊敬咱们,活得太亏啦。”说完就拿过菜谱,对服务小姐招了下手,又把菜谱递给毕志磊,说:“你想吃什么只管点。”
“我从来没有进过这么高档的酒店,还是你点吧。”毕志磊把菜谱推给石箐箐。他说的是实话,他在部队只干到连长级别上,这个级别是没人请吃喝的。转业到铁路分局,当上了劳资科长,这确实是人们很巴结的角色。但自己才干了几个月就跑海南来了,到了海南更没人请自己到这么高档的酒店,谁会请一个擦皮鞋的吃酒店。
石箐箐接过菜谱,看着他妩媚一笑,说:“中国这一代就亏了你们这些当兵的,只知道奉献不知道索取。咱不说这些了,你这几个月肯定没吃过有营养的东西,我给咱们点一个水鱼、蛇、乌鸡合炖的砂锅,再点几样小菜,怎么样?”
“我对这一套不懂,你点什么都行。”
“你喝什么酒?”
“我在部队的时候,有时候喝点啤酒,到海南以后还没有喝过酒。”
“我给你点一听蓝带啤酒。我一会儿要开车,喝点饮料就可以了。哪天不开车了,我再好好陪你喝。”
石箐箐点过菜,又给服务小姐指了下毕志磊面前的茶杯,服务小姐马上给里面斟满茶液,又背着手站在毕志磊身后,做出随时为他们服务的样子。石箐箐从坤包里取出一包女士烟,问毕志磊:“可以抽烟啵?”
“可以,海南很多女士抽烟。”
石箐箐从坤包里取出镀金打火机,随着一声细微的脆响,打火机冒出蓝色的豆火。她点着香烟,轻轻吸了一口,慢慢吐出来,头顶上就缭绕着几缕青烟。她两个指头似乎有意无意地夹着香烟,左手托着腮帮,痴痴地望着毕志磊。毕志磊觉得这种姿势很美,是那种恬静的忧郁的美。
石箐箐连着吸了几口烟后才说:“海南的小姐抽烟,绝不是为了赶时髦,凡是抽烟的女人都有一肚子的苦水。她们无处诉说,就用抽烟消除心烦。”
毕志磊心里充满了狐疑,像她这么有钱,又年轻漂亮,能有什么忧愁哩?难道真像老家人说的,瘦猪哼哼,肥猪也跟着哼哼?但是,他没有发问,男人不能随便询问女人的情况。
石箐箐又吸了几口,把烟头在烟灰缸里摁灭,说:“我们到现在还不知道彼此的姓名,你先作个自我介绍。”
“我姓毕,叫毕志磊,毕业的毕,志气的志,三个石头摞在一起的磊。”
“我叫石箐箐,石头的石,青年的青字上面加上竹字头。毕先生是一个人上岛的?”
“我和一个战友一块上岛的,他是我们连队的侦察排长。在海安的时候,又结识了几个朋友,男男女女共七个人,平时都是我们几个在一块。”
“毕先生这么英俊漂亮,又是转业军官,女朋友一定很漂亮了?”石箐箐试探着问。
“目前还不能算有……”
“这是什么意思?”
“我在海安认识了两个女研究生,上岛后一直在一块,比较投心思,也说得来,但都没有说明什么关系。现在什么都没有,也没心思考虑这方面的事情。”
“她在哪里发财?”
“和我一样,还没有工作,在东湖一带卖报纸。我感觉她有病,还不是一般的病。”
“赶快到医院检查呀!”
“靠我们卖报纸擦皮鞋挣的那点钱,仅仅能顾住吃喝,哪有钱让她住院治疗?”
石箐箐略微思考了一阵,又问:“你爱她吗?”
“目前还不能说爱,我们认识的时间不长。但我感到有种责任,既然我们成了朋友,就应该有朋友的责任。她一个弱女子,抛弃了大学教师的工作跑到海南,在海安昏倒的时候完全可以返回去,我们都劝她先返回内地,等我们站住脚了,再让她过来,但她坚持要到海南闯荡。到了海南,她还带着病坚持卖报纸,一般的女孩子不会有这种精神的……”
“你是一个很有责任心的男人,对一般意义的朋友都这么认真,以后对自己心爱的人会更加认真。哪个女人要是得到你的爱情,她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了!”石箐箐看着他,轻轻叹了口气。
菜上齐后,石箐箐一个劲地催他多喝点水鱼汤,还让服务小姐把水鱼肉捞到他碗里。锅下的固体燃料燃烧着,砂锅里的汤还在沸腾,一团团雾气氤氲升腾,向四周飘溢着香气。为了和毕志磊说话方便,石箐箐坐在毕志磊旁边,不停地给他碗里添水鱼汤,还说:“你这样长期下去,身体会受不了的。我以后经常带你到这里补养补养。人呀,不要亏待别人,也不要亏待自己。”
从下午见到石箐箐开始到现在,毕志磊心里都充满了疑惑:自己和石箐箐素昧平生,她为什么要这样对待自己?而且,他还明显地感觉出她对自己透溢出一种关切之情,是那种贴心贴肝的关切之情,是那种男女之间特殊的关切之情。终于,他禁不住地问:“石小姐,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石箐箐一怔,脸色突然大红,思索了一会儿,说:“因为像你这样纯净的男人已经没有了,所以我非常喜欢你,迄今为止我还没有真正爱过任何男人。”
毕志磊每晚在机场东路擦皮鞋的时候,很多妓女和嫖客就在他摊子跟前讨价还价,他已经熟视无睹了。在做爱和握手一样随便的社会风气中,他面对一个陌生女人赤裸裸的表白,还是感到羞涩和不好意思,又不便说什么,就装成喝酒,半晌没有说话。
石箐箐等候了一会儿,克制不住地问:“志磊,给我一个回答呀!”
“你要我回答什么?”毕志磊装起了糊涂。
石箐箐什么也说不出来了,她也不知道让毕志磊回答什么,又琢磨了一会儿才说:“你有兴趣听我说我在海南的经历吗?”
毕志磊说:“如果你愿意告诉我,我当然愿意听。”
“志磊,我见你第一面的时候,就被你的气质吸引了。经过今天的交谈,你又不是那种见钱眼开拈花惹草的男人。所以,我才决定把我的一切都告诉你。也许你认为我的行为不光彩,但我确实是被生活所迫,不得不走上这条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