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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金蝉脱壳 (2)

为了驱散心头这些阴暗的想法,我亲自监督剩下的搜查工作。在我们从这幢建筑向另一幢建筑搜查的过程中,闪电毫无停歇之意地撕扯着天空,响雷挥舞着千斤重锤砸向每一个屋顶。监狱的每个角落都被我们像篦头发一样篦了一遍,没有漏过任何一个细小的地方,连工作区和单人牢房的通道我们都没有放过,尽管几星期前作为例行安检措施我已经下了命令全面检查过。

可我们什么也没有找到。

不管是活的还是死的,亚瑟?蒂斯戴尔没有出现在箭山监狱的大墙之内。

那天晚上我是十点钟离开监狱的,留在那里已无事可做,我心里承受的山一样的重负让我连一分钟也呆不下去了。经过了一番激烈的思想斗争,我还是放弃了与地方官取得联系的想法。如果我要求在全郡甚至全国搜查一个本该在当日下午五点整被绞死的罪犯,他一定会认为我疯了。可如果在接下来的二十四小时内没有任何新的进展,我知道我将别无选择地向他如实讲明情况。毫无疑问,那样一个丢失蒂斯戴尔或蒂斯戴尔尸体的解释必将断送我的前程。

离开前,我对所有有责任为此事保密的人郑重强调,如果有人胆敢把下午的事情向外界或媒体邪路,那他的饭碗就保不住了。其实我不愿意看到流言蜚语满天飞或者大范围的恐慌。我再次提醒格兰杰及其他最后与蒂斯戴尔接触过的那些狱警要格外小心。最后一句话是,夜里一旦有新的情况就立即通知我。

当时我无暇顾及自身的安全,可等我到了村里的住处后,就开始疑神疑鬼起来。放松是不可能了,二十分钟后我呆不住了,我必须看到一张熟悉的面孔。我跟房东交代好,叫他不管是谁来找我,都请来人立刻去哈拉南酒馆。

进门后看到的第一个人正是雄鹿吉伦,他独自坐在角落里,在笔记本上起劲儿地写着什么,手肘边放着一大杯黑啤酒。

吉伦一向对他的笔记本讳莫如深,从不让任何人瞥见他写在上面的字。但这次他如此专注,竟没注意到我,所以我正好扫了一眼那页笔记。上面写着一个疑问句,也许是因为他的字迹非常清晰,我便读了下来:

如果一个吉姆巴克单独站在海岸边,在月黑风高时歌唱,有多少沙砾会印有他的脚印?

这个句子令我费解,因为我不知其中含义。什么叫“一个吉姆巴克”,难道是凭空想出来的符号?单从这样的句子中叶很难看出是不是《大商船》那类刊物的行文风格。

吉伦很快觉察到了我的到来,他迅速合上笔记本,脸色也立刻沉了下来。他的声音中含有愠怒:“帕克,从背后看人家的东西可不是什么好习惯。”

“对不起,吉伦,我不是有意偷看的--”

“如果以后你对我的私人领域多加尊重,那我将感谢万分。”

“当然,我会的。”我颓然地在他对面的座位上坐下,叫了一杯黑啤酒。

吉伦隔着桌面仔细地审视着我,“你看上去很憔悴,”他说,“你遇到什么麻烦了吗?”

“是……没什么。”

“没什么就代表有什么。”

“我无权讨论这件事。”

“与下午在箭山监狱执行的死刑有关吗?”

我不由得眨了眨眼睛,“你为什么会想到这儿?”

“逻辑推理,”吉伦说,“你的烦恼都写在了脸上,而且你属于那种一直生活得很平静,没怎么碰上过难题的人。你是箭山监狱的典狱长,行刑的事众所周知。你习惯准八点来酒馆,可今晚过了十一点你还没到。”

“我真希望有你那样的数学脑瓜,吉伦。” 我无精打采地说。

“是吗?为什么?”

“也许那样我就可以将难以解决的事情找到答案。”

“什么事情的答案?”

一位侍者端来了我要的啤酒,我满啜一口。

吉伦用极富兴趣的眼神望着我,而我的眼睛却下意识地躲避,我意识到我说得有点儿多。但吉伦却让我感到某种信心。也许他能为拨开蒂斯戴尔失踪之谜提示些什么。

“说吧,帕克,怎么回事?”他催问道,“监狱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当然也有软弱的一面--有我此刻已无计可施的原因,更因为我已没什么退路。“是的,”我说,“监狱里是出了事儿。而且是不可思议的事儿,我一点儿也没有夸张。”我停下来深吸了一口气,“如果我跟你说了,你能保证不告诉其他人吗?”

“那当然。”吉伦身体前倾,流露出极大的参与热情,“说下去,帕克。”

虽然事先已经要求自己尽量平静,但讲着讲着还是激动起来,我把细节全都讲到了,吉伦非常仔细地听着,一次也没打断过我。在那晚之前,我都没见他如此激动过。他摘掉鸭舌帽,用一只手使劲儿梳理着稀疏的头发。

“奇妙的故事。”他说。

“可怕是个更合适的字眼儿。”

“也对,的确很恐怖。难怪你会如此不安。”

“可这事根本解释不通,”我说,“但又必须有一个解释。我可无法接受什么超自然力量之类的说法。”

“我要是你,帕克,就不这么急着表态。在我走过的地方我碰到过不少人类或科学无法做出满意解释的事情。”

“你的意思是你相信蒂斯戴尔的消失是人力以外的力量所为的?” 我凝视着他。

“不,不。我只是说考虑问题的范围要广。你把所有的细节都告诉我了吗?”

“我想是的,没什么遗漏。”

“再想一想--要非常肯定。”

皱起眉头,我把事情的经过又细地回想了一遍。这次,当蒂斯戴尔从踏板上落下去的一瞬间,我曾看见一道闪光的事又浮上我的脑际,这个我还真忘记提了。我把它补上。

“喔。”他说。

“这,这重要吗?”

“也许。还有什么更特别的吗?”

“我想没有了。时间那么短,我想可能是我的错觉。”

“它没有再出现过吗?”

“没有。”

“你坐的地方离绞刑架有多远?”

“大约四十英尺。”

“那间暗室里装了电灯吗?”

“没--没有灯。”

“我明白了,”吉伦沉思道。他抓起那本笔记,打开它,用左臂挡住我的视线,开始用铅笔在上面大写特写起来。他连续地写了足有三分钟,直写得我火冒三丈。

“你这该死的,吉伦!”

又写了十秒钟他才停笔,之后对着自己写下的东西又看了一会儿,然后才抬头看我。“帕克,”他说,“亚瑟?蒂斯戴尔曾经是做什么生意的?”

“生意?!”这个问题出乎我的意料。

“对,我是说他总得有个经济来源吧?”

“这和发生的事儿有什么关联吗?”

“也许关联还不小呢。”吉伦说。

“他原来在一家纺织厂工作。”

“而监狱里就有一个纺织车间,对吗?”

“是的。”

“是不是储存着大量丝绸?”

“丝绸?是的,偶尔会。这--”

没等我把话说完,他又低下头在笔记本上写了起来。我喝了一大口黑啤酒,浇灭了顶在嗓子眼儿的火气,我倒看看一会儿他能不能给我讲出个子丑寅卯来。可是,我还没来得及发问,吉伦突然合上了笔记本,从座位上起身,探头对我说道:“我要去看看行刑室。”

“看什么?”

“核对一些事实。”

“可是--”我也即刻起身,“你心里已经有了一个可能的答案,我看得出来,”我说,“虽然我不知道就凭已有的情况你的答案是怎么得出的。跟我说说你的想法吧。”

“我必须看了行刑室再说,”他的表情坚定,“得不到证实的推断我是不会说的。”

这使我意识到,站在我面前的是一个怪人。毕竟我俩认识还没多久,而方方面面的人都认为他是个怪人。不过,在这之前我还真没怀疑过他的精神状态,而且,他坚定的自信强烈地感染了我。

我太需要破解这个谜团了,因为只有这样我才能够解脱,哪怕那只是暂时的。现在,我面前的这个人,似乎就有这种本事。

“好,”我说,“我这就带你去监狱。”

漆黑的夜幕下雨仍未停歇,只是电闪和雷鸣已不再肆虐。当我把车开过最后一个转弯时,借着车灯的亮光已能辨认出监狱的岗楼以及像涂了一层油似的狱墙。在此时此刻,这个地方更显得不近人情、令人绝望--这是我两年来任职于典狱长的最深体会。随便一件无法预料的事都有可能毒化你周围的空气,将沉睡在你心底的恐惧唤醒。

我身边的吉伦则一言不发,直挺挺地坐在副驾驶的座位上,双手隔着笔记本放在膝盖上。我把车停在大门外的小停车场,等吉伦小心翼翼地把笔记本藏好,我们立刻紧跑几步来到大门前。我对警卫打了个收拾,他在雨棚下点了点头,放我们进去。我们刚一进去,他立即关上了铁门。我领着吉伦直奔行刑室而去。

看得出来,室内的警卫很紧张,我们的到来仿佛让他们轻松了一点儿。行刑室比白天的时候更冷,尽管所有的灯都开着,但还是显得很暗,气氛甚至比下午的时候更压抑。几小时前发生的事还在延续,起码我的感觉是这样。不知吉伦是否有同感,但他什么也没表现出来。

片刻的工夫他也没有耽搁,径直走向绞刑架,上了台阶,来到平台上。我随他来到踏板前,发现它仍向下打开着。吉伦四肢着地,趴在敞开的洞口向暗室里窥望,然后抓住绞索仔细研究起绳头儿来。突然,他以惊人的敏捷,直接跳进了暗室。接过我递给他的手电筒,脸贴着地面,在底下爬行起来。他把我早些时候提到的那块木片摆在我说的位置上,借着光亮仔细端详,然后又把它装进花呢外套的口袋里。

等他从小黑屋里出来时,脸上的表情既冷酷又多了几分得意。“在这里站着别动,好吗?”说着他疾步走到为监刑人安排的坐席前,高声问道,“行刑时你坐在哪把椅子上?”

“从左边数第四把。”

吉伦在那把椅子上坐下,掏出他的笔记本,打开,俯身下去。在他往本子上记录的时候,我焦躁地等待着。当他再次抬起头来时,他的脸被灯光照亮,使他看上去像个幽灵。

“当格兰杰把绞索套在蒂斯戴尔头上时,霍洛威尔也在踏板前抓着人犯的胳膊,是这样吗?” 他问。

“是的。”

“站到霍洛威尔曾经站过的地方去。”

我移向踏板开口处,微微侧身,给吉伦一个侧影。

“你肯定就是这个位置吗?”

“肯定。”

“当踏板打开时霍洛威尔有什么动作?”

“向后移动了一下。”我毫不犹豫地说。

“转过脸去了吗?”

“转过去了,不光是他,格兰杰也把脸扭过去了。嗯,一般情况下都是这样。”

“他的脸朝向哪个方向?”

我皱起了眉头。“这我不敢肯定,”我说,“我的注意力始终集中在踏板和绞索上。”

“你做得很好,帕克。格兰杰搬动杠杆后,就站在原地没动吗?”

“是的,他在读秒。”

“之后呢?”

“就像我对你说过的,他走到踏板前,向暗室里窥望。这也是刽子手的例行公事。当他发现里面是空的时,发出了一声令人窒息的尖叫,然后跪下,把头伸到里面看,他怀疑蒂斯戴尔滑脱了绳索,爬到暗室的过道里去了。”

“他是在敞口的哪一边跪下的,前边,后边,左边还是右边?”

“前边,但我没看--”

“能不能请你演示一下?”

我嘟哝了一声,但还是按他说的做了。半分钟过去,我站起身,转过头。不出所料,吉伦仍在奋笔疾书。我从绞刑架的台阶上下来,吉伦合上本子,带着期待的表情站起身来。“这会儿格兰杰在什么地方?”他问,“还在监狱里吗?”

“我想不在了。他下午三点当班,午夜下班。”

“我们有必要尽快找到他,帕克。现在我已接近谜底,必须争分夺秒。”

“你已经揭开这个谜底了吗?”

“我肯定。”他催促我离开行刑室。

当我们经过泥泞的放风场地时,我感到一阵眩晕,是吉伦信心百倍的神情感染了我,让我也急不可待起来。我们来到行政管理区,进了罗杰斯的办公室,我们发现他正准备离开。听我问起格兰杰的去向,罗杰斯说他是在五十分钟前下的班。

“他住在什么地方?”吉伦问道。

“我想,是在海恩思维尔。”

“我们必须立刻赶去,帕克。最好带上五六个全副武装的狱警。”

“你真的认为有这个必要吗?” 我瞪着他问。

“是的,”吉伦斩钉截铁地说,“如果我们幸运的话,说不定还能阻止另一起谋杀。”

开往海恩思维尔的六英里路程一点儿也不轻松,淫雨泥路更加剧了精神的紧张。一路上吉伦死不开口,他断定格兰杰是共谋犯呢还是受害者?莫非他还想在格兰杰家里发现活的或死的蒂斯戴尔?他只说,谜底过会儿自然揭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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