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生在一个乡下小站里。我的父亲是小站的铁路工人,也因此,我们过着没有土地的农民的日子。我是我家排行第七的那个“仙女”,而这一切都显示了一种多余。但幸运的是,我的父母都有着一颗悲悯的心。
孩子的众多,让日子非常清苦。父亲常常在工作之余去打零工。比如装卸、搬运等等。父亲是那种身材瘦小的男人,但父亲却做得让很多男人都慨叹钦佩。父亲成为我的骄傲。
我读初三的那年春天,因为母亲突然生病住院,家中的拮据达到了顶点,40多岁的父亲已经没有人愿意搭伴和他装卸了,他拼命地找零工做。面对担心着能否顺利毕业、升入高中的我,他总是微笑着安慰我:“放心吧,有爸爸在,保证让你继续上学。”父亲的话我将信将疑,但又没有丝毫办法,我只有忐忑不安地等待命运的裁决。
父亲终于找到了一份工作——每天晚上看护医院太平间。打那以后,我常常会在夜里突然惊醒,因为梦里的父亲总是被鬼妖追打。父亲白天上班,晚上看护太平间,人快速地消瘦着。面对和苦难命运作斗争的父亲,我唯一能帮上忙的,就是更加努力学习。
因为就要毕业了,有的同学毕业后可能就要告别学生生活,即便能够升入高中继续读书的,也将分散到十几所学校去。别愁离绪让同学们都变得压抑起来。几名班干部商量后,决定在周末举行一次野游聚会,地点选择了距离学校6公里的水库。因为是自发组织的,每名同学需要交8元钱。这是对我人生某个阶段的告别,也是和与我共同生活学习了3年的同学的告别,我不能不去。可是,我有些为难起来,为了给母亲治病,家中早已经债台高筑了,父亲为了每天能够多赚10元钱,每天晚上都要和死尸做伴,我怎么向父亲开口啊!
聚会的日子越来越近了,我也越来越焦急。这天,放学回家的路上,我告诉自己,无论怎样都要向父亲要那8元钱了,不然明天怎么去参加聚会啊!
我回到家的时候,父亲还没有下班。我知道,父亲很快就会回到家中,他一般只能在家待半个小时,吃过晚饭后,就要去看护太平间。我在心里计划着怎么和父亲开口,如果父亲不同意怎么办……
父亲终于回来了。进屋后,他像往日一样,一边吃饭一边询问着我和另外3个仍在读书的姐姐的学习情况,询问着大姐有关母亲的病情。突然,父亲放下饭碗,从口袋里掏出一沓钱来,递向三姐,叮嘱着:“这是这个月的工资,你收好了,明天把你妈欠的药钱交上。”我的心蓦然一动,惊喜地跳起来。
但直等到父亲吃完饭,走出家门,我仍旧没能鼓起勇气要那8元钱。可是,明天就要聚会了,没有8元钱,怎么去参加啊!我开始留意起三姐来。因为大姐、二姐都已经出嫁,母亲住院后,家中的事情几乎都是三姐在忙碌。但我清楚,三姐是不敢支配钱的去向的,向三姐要是根本没有用的。当我看到三姐将钱放到柜子上的瓷坛里后,我萌生了一个念头:偷出8元钱。这个念头的出现将我自己吓了一跳,但想到这是唯一可以得到8元钱的机会,我不再迟疑。
晚上,大家都上床躺下了,很快就都发出了鼾声。我悄悄地下了床,摸索到装钱的瓷坛前,抓了几张,就溜出房间。出了房间,我擦亮事先准备好的火柴,数出8元钱后,我蹑手蹑脚地将剩余的钱又摸索着放回瓷坛。当我攥着那偷出来的8元钱重新躺回到床上时,我发现自己已经浑身是汗了。
第二天,我如愿地去参加了同学们的聚会。参加完聚会刚回到家,父亲也下班了。一家人坐到饭桌前吃饭的时候,父亲又像以往一样一项项询问着。
都问完了,他问三姐:“给你妈交了多少钱?”三姐回应着:“妈不让多交,就交了300元,还剩36l元……”我的心一下提了起来。果然,父亲立刻放下了饭碗,他问三姐:“你数对了吗?还剩多少?”当确定三姐并没有数错,父亲的脸色难看起来,他看着四姐、五姐、六姐和我,问道:“你们谁拿了钱,少了8元钱。”
几个姐姐都摇着头,满心忐忑慌乱的我也跟着摇着头。父亲突然握紧了拳头,脖子上的青筋突了起来,他气愤地说道:“钱自己不会长翅膀的,你们谁拿了,快站出来!”没有人出声,没有人站出去。
父亲开始背着手在屋内来回走起来,一边走一边咆哮着:“居然学会偷了!太不像话了!这还了得……”走着、说着,父亲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但我们没敢靠上前。好一阵,父亲才停止了咳嗽,一只手捂着胸口,一只手扶着椅子背慢慢地坐了下去,颓然地将头靠在椅子背上,闭上了双眼。我和几个姐姐静静地站在一旁,谁都不敢说话。良久,父亲站起身,叹了一口气,说道:“8元钱不多,可这是偷啊!我们是穷,但再穷也不能偷。什么时候都不能把贫穷看重,把做人的骨气看轻……”父亲说着,向外走去,我注意到,他的眼角挂着泪水。
父亲走后,我的心纷乱如麻。父亲眼角的泪水像针一样刺痛着我。那天晚上,我满脑子都是眼角挂着泪水的父亲和他说的话。天亮的时候,我爬起床,没有吃早饭就背起书包去上学了。路上,我告诉自己,等晚上放学回家后。一定要向父亲坦白是我拿了那8元钱。
可是,没有等到晚上,中午时分,三姐突然到学校找我,告诉我父亲工作的时候被突然倒塌的货物砸在底下,正在医院抢救。我大脑一片空白,当我急匆匆地跑到医院,父亲已经在白布下面了。
我和几个姐姐都号啕大哭起来。但我的哭声里却多了一分内疚和悔恨。
父亲一定是因为对自己的孩子偷钱而失望,休息不好精神恍惚才被砸到的。
不然,闯荡过那么多坎坷灾难的父亲是完全可以机敏地躲闪过一切突然而至的危险的……但我的哭声已经挽救不回父亲的生命。
愧疚和疼痛如一块巨石,拉扯着我坠向深渊,一直掉下去。多少年过去了,那疼痛和愧疚一直在我心中。如果可能,我请求上帝放我到时光隧道里与父亲一晤,我不贪婪,只要一分钟,告诉他那8元钱是我拿去的……
人生感悟
母亲孕育了我们的生命,而父亲却让子女生命有了坚硬的脊梁。父亲的教诲伟大而沉重,在他简朴的语言背后有着世上最动情和深刻的爱。当物质的给予已被时光消磨得再无踪迹的时候,唯有父亲的爱却如宝玉一样刻在心底。
无法弥补的时候
文/扬牧之
再过几天就是父亲的祭日了。一晃6年过去了,6年来,每当想起父亲,我就觉得很沉重,一种对不起他老人家而又无可挽回、无可奈何的痛楚猛烈袭来,父亲对我的挚爱与我对父亲的孝心,真是天壤之别。
那一天,办完父亲的丧事,我和姐姐、弟弟不约而同地回到父亲的卧室。翻检父亲的遗物。我们心里都明白,这既是对父亲的眷恋,父亲虽然去了,他生前所用的物品,不也是他的一部分吗?也想从中找一件父亲常用的东西作为终生的纪念。明天,我们姐弟即将东南西北,回到自己工作的地方,谁知道什么时候能够再回来祭奠父亲呢?
我一眼看到衣箱里的一个茅台酒瓶子。我拿过来,眼里顿时涌满泪水。这个酒瓶子我太熟悉了,这是我大学毕业领到第一个月工资时给父亲买的礼物。父亲爱喝酒,但从不买高级酒,也买不起高级酒,尤其是母亲去世后,家境困难,一条黄瓜就是下酒的菜。记得茅台酒当时是八元四角钱一瓶,在五六十年代,那是很贵的价钱了,一般人不买。我早就计划好了,等我领到工资,第一件事就是给父亲买一瓶茅台酒。没想到这个酒瓶子父亲一直留到现在,22年过去了,瓶子旧了,商标也变了颜色,爸爸依然保存着。想着想着,我的泪水便不能控制。儿子对父亲的一点点好处,父亲是如此珍重!父亲对儿子的满腔期望,几十年如一目的辛勤抚育,可以用什么衡量,儿子又如何报答得了呢?
父亲去世的前几年,我因为工作忙,很少回老家。因为老家在铁路线上,有时外出开会,散会后,中途下车,回家看看老父亲。我记得在家住的最长的一次是1987年的中秋节,总共在家住了36个小时,那年父亲已经74岁,刚患过肝炎从医院出来。
过去父亲住的楼房没有暖气,是弟弟自己装的土暖气,烧不太热,在房间里穿着棉衣棉鞋还缩手缩脚。这次回去,经过弟弟的努力,父亲的单位照顾他年老体弱,又刚刚病好,给他调了有暖气的楼房。外面冰雪覆盖,室内却温暖如春,爸爸只穿件薄毛衣,舒坦得很。我很为爸爸终于住上了暖融融的房子而高兴。
但看到刚出院的爸爸,脸色惨白,弱不禁风,酒也戒了,烟也不抽了,心里放不下,想多住一两天,又怕耽误了工作。爸爸看出我的为难,笑着对我说:“回去吧,我这不是挺好吗?回去干工作去。”第二天,我走了,弟弟替我提着提包。爸爸也穿好了衣服要去送我。我说什么也不同意,外面冰天雪地,寒风凛冽,万一着了凉怎么办?劝阻再三,爸爸同意不去送我。我和弟弟刚登上站台,还没有放下提包,爸爸便走了过来。他倒背着手,朝我和弟弟微笑着,那得意的样子,仿佛在说:“怎么样,不比你们走得慢吧?”呵,你知道我当时是什么心情吗?我顿时想起了朱自清先生的《背影》,想起了《背影》中父亲的形象。普天下的父母对儿女都是这样的忘我,都是这样的挚爱无边啊。那是父亲最后一次送我。几个月后,他就又一次住院,终于没能从医院出来。
在我手里还保存着父亲的男一件遗物。这是一个图书馆的借阅证。6年来,每当我看到这个借阅证时,惭愧、不安和内疚一齐奔来。那个借阅证已经很旧,借还日期栏里密密麻麻、一行接一行,几乎快写满了。细看借还时间,多半是今天借明天还,最长的间隔是三天。这不就是说几乎天天跑图书馆吗?这不就是说每天读一本书吗?
而在这个借阅证上记载的最后一次还书时间恰恰是生病住院前几天,一个七十几岁的垂老之人,竟每天奔走于家与图书馆之间,我怎能不惭愧?
除了惭愧,我还有一种负疚感。爸爸是出奇地爱读书。60岁离休之后,《英语900句》在中国出版,他得到一本,整天不离身,诵读、默念,像一个中学生那样用心。随后,又开始学朝鲜语,让我吃惊不小。一次看到他枕边有一本《朝鲜语读本》,很奇怪,问他这样大年纪了,为什么还学朝鲜语?他笑笑,说:“可以帮助理解日语。”记得我在大学读书时,偶然得到一本欧?根室的《非洲内幕》,爸爸爱不释手,几次对我说,这样的书看了视野开阔。书前的目录没有了,书后也缺了几面。爸爸先是按照书的页码、书中的标题自己编了一份目录,粘在书前,后来又托人从长春借来一本完整的《非洲内幕》,将缺的几页用稿纸抄下来,又把稿纸裁成书页一样大小,补在书后。我到了新的工作岗位,是做图书出版的管理工作,爸爸并不很高兴,唯一的嘱咐是:以后有好看的书寄点来。我因为忙于杂务,很少给父亲寄书。最近翻检父
亲给我的书信,先前几乎每封信都说,如有,寄点可看的书来。后来,说得就很少了。我想:一来是因为我每次写信都说自己忙、时间紧,没时间写信,请父亲原谅;二来,我又确实没寄过几次书。今天想想,这是父亲向我提出的唯一的要求,而又是我这个人唯一有条件满足父亲的一件事,但我却没能去做。现在,我手头有那么多父亲爱看的书,装帧都是那么漂亮,再不是缺页少篇的残书了,可我也再没办法让爸爸看到了。
我最不能原谅自己的是父亲病重住院的事情。一想到这件事,内心就不能平静。父亲病重,一躺40天。我和在北京工作的姐姐利用“五一”假期回去看他。他十分高兴。我们回去前,他吞咽困难,一天吃不下一碗稀饭,体重只剩70多斤。我们回去后,陪伴着他,和他聊我们的工作、生活、家庭、孩子,父亲居然缓了过来,渐渐地一顿饭可以吃一小碗馄饨,或者一小碗片儿汤了,但病情还是不见好转。40天过去了,当地的医院已经没有办法治疗了,我和弟弟设法给他转院。父亲没有提任何要求,一任我们安排,实际上他是希望跟着我到北京的,也许是为了治病,也许是为了在离开我们之前,能和我在一起住一段日子。但当时我考虑得非常实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