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女人看看画，轻松地说了句，“不像！”
“哪里不像？”男孩没有动容，只是很冷静地问，也许他对自己的画技有信心，也许他对这样的客人早已习以为常。
“哪里都不像！你拿出去问问，谁能看出是我？”女人显得很刁蛮。
“我能看出来。”人群里传来一个女孩的声音，萧襄走出来。
男孩回头看着她，他的眼睛很大很纯净，像个女孩子，有种未经世事的无辜与安宁，他看她的目光带着几许惊讶，还有几许感激。
襄儿看看画，走到那女人面前，“你真的连自己都认不出来了吗？是不是他把你画得太漂亮了？”
“你是谁呀？你们认识的吧！原来画画的也有画托儿啊！”女人轻蔑地瞟了襄儿一眼。
“你让观众说说像不像，大家心里都有数。你再仔细看看这画像与现实中的你是不是很神似，尤其是眼神里那种自私和霸道。一看你就是个外行人，就算是知名的画家笔下的人物也会和现实中的有些差距，你也太苛求完美了吧！他画得算不错了，没把你画成抽像画，对了，你可能不懂这些术语。至少现在如果有一百个和你长得很似的人站在一处，我可以认出他画的就是你，你的眼睛一大一小，一只双眼皮，一只单眼皮，脸上还有三颗痣，他画出了一个人的特点，这是最重要的。”襄儿滔滔不绝讲道。
“行了行了，我不和你们浪费时间了，一幅画不就是三十块钱吗？犯得着这么没完没了吗？”那女人掏出一张一百元，“啪”地放在男孩面前，“给你，找钱！”
男孩不动声色，只是把钱轻轻推了过去，大家都怔了，男孩把画纸取了下来。
“怎么？你也认为自己画得不像不该要钱了？”女人冷笑着说。
男孩没看他一眼，把画撕成四半，“我不会把画买给不懂欣赏的人，你不配拥有它！”
女人气呼呼地瞪了襄儿一眼，拂袖而去，人群渐渐散去，只剩下画摊、男孩和襄儿。
“谢谢你！”他说，眼睛沉静如湖。
他们看来那么安静，但是静中有种令人暇思的东西，那是一种惺惺相惜的感觉，只有他们自己才懂。
“我不是为了帮你，只是说出我想说的话而已。”她说着，她的眼神总是喜欢盯着某一处发呆，但是并非空洞，无爱的世界，无法的心结，认识小玉后，她已经苏醒很多，可是还是没有人能完全走进她的世界，没有人。
“我每天都会来这里。”
“我知道，你在等杨峥哥哥。”
“小时候，他总是带我们来这里，现在，只剩下我们两个。我怕失去他的消息，怕他有一天会回来找不到我，我一直住在原来的家附近，小心翼翼地躲着我爸爸，我常常去回家的路上等着哥哥，可他从没再出现过……”杨恕缓缓地诉说着。
“他为什么要突然离开？为什么不肯回来？他该知道，他最疼爱的弟弟杨恕有多想他。”
杨恕的眼睛被帽子遮着，他不喜欢被人看到他的墨蓝色眼睛，但是襄儿知道，这个从小就爱哭的男孩子要流泪了。
“我也好想他回来告诉我为什么……他是一个既具有父亲刚强，又有母性细心一面的哥哥，他比父母都关心我，他走之后，我不知道这十年我是怎么长大的，他又是怎么过的，那一年，他刚刚考上大学，才十八岁……”泪水从帽子的阴影中流落下来。
襄儿咬了咬下唇，努力控制着自己的眼泪。
“从我五岁上学开始，一直是哥哥送我上学，接我放学，每天晚上辅导我做作业，放假的时候带我去做运动，学打球……爸妈每次吵架，他总是先把我送到亲戚家里，怕吓到我……可是，可是突然有一天，他消失了，从我身边彻彻底底地消失，没留下一句话，没有任何理由……那时候，我刚刚过完十一岁的生日，哥哥送我一支非常漂亮的画笔，我一直珍藏在身边，舍不得用。”杨恕独自诉说着。
“现在你知道杨峥哥哥在哪里，为什么不去找他？”襄儿问。
“我在高三那年，就在杂志上看到他，他已经是‘天资’的首席设计师，我没有去找他，怕自己成为他的累赘，怕他根本不想见我，我想把自己打造得和哥哥一样完美，我努力学习美术，考上服装设计专业，期待有一天可以去见哥哥，让他重新接纳我……”
简单的摆设，看得出主人不是很细心。
晚上，他回到住处，有些疲倦，一个欢快而清脆的声音响起，“杨恕！”他的同居女友艾奴从身后紧紧抱住他，他显得有些麻木。
“我找到工作了！”艾奴说“真没想到找工作这么容易，我一面试就成功了。”她自顾自地说着，没有发现杨恕的疲倦与消沉。
“我累了。”他只说，声音里也透着疲惫。
“你干吗？人家这么开心，你却扫人家的兴！”艾奴放开手，撅起嘴说。
“我真的累了。”他又说，声音很低，但不容回绝，他向里面房间走去。
艾奴跟进来，野蛮地将枕头砸向杨恕，“杨恕，你太过分了，你竟然用这种态度对我！你现在住的可是我的地方。”
杨恕没说什么，转身向外走，什么也没有拿。
“你站住！”她尖叫着，他知道她不会让他离开的，但他仍然自顾自地向外走，艾奴奔过去拦在他面前。
“你到底要怎么样？大小姐！”杨恕说。
“你——谁让你走啦？说你两句就要走，还叫我大小姐，你比我还任性呢！我为了和你在一起，和我爸妈都翻脸了，连名声也不顾了，你还这样！你让我去找工作我就去找工作了，你还要我怎么样嘛！”她委屈地申诉着，眼泪掉下来了。
杨恕很有耐心地听她发完唠叼，抬头看她，“对不起，是我辜负你，我不值得你为我付出这么多，不值得……”
艾奴不听他说，抱住他委屈地痛哭起来。
梦境中，无休止的争执吵闹，还有哭声……一个猫似的小小身影瑟缩在墙角，一双惊恐异常的大眼睛……
儿从恶梦中惊醒。
身边的艾奴打开灯，关切地询问着，“恕儿怎么了？又做恶梦了？”摸摸杨恕的额头，全是汗水。
杨恕双手掩面，似乎还未从惊吓中恢复。
艾奴拥抱杨恕，“不要怕，都过去了，乖，不会有人再那样对待你了，快十年了，他一定找不到你的……”
杨恕仍无法入睡，来到厅里，打开灯，面前有一面镜子，黑暗中，闪着泪光的眼睛显得那么明亮，他望着镜子中的自己，那双墨蓝色的眼睛，是要仔细观察才看得出来的，可是他还是很怕被人看到，缓缓闭上眼睛，他不愿再看自己，不愿再去猜想有关这双眼睛背后的故事。
杨恕心理默念着，他现在怎么样了？是不是还常常喝酒？有没有管他、照顾他？哥哥，你在哪儿？快十年了，我只能在一些杂志上看见你的身影，你为什么从来不回来找我？我很想你，哥哥……
襄儿静静地涂抹着她的漫画，她又走进了自己的世界里，只有在这里，她才能找到真正的自己，漫画对她来说，是一种感情的释放，是一种爱的升华。
她画了一双感情丰富的眼睛，很忧伤，但还有希望，因为有泪就还有希望，泛着微蓝的光彩，纯净得不染尘埃，无邪得没有任何杂念，只是太忧伤、太忧伤。
画画时，她的右手上习惯戴一只粉白色的护袖，只有她自己知道戴上它的含义，也许可以为她提供一种灵感。
“太忧伤了……”小玉轻声地说，她看了看襄儿，“就像你的眼睛。”她有点担忧，襄儿好像一直在拒绝长大，她根本还是个很容易受伤的孩子。
“我一直想画出一双不流泪的眼睛。”襄儿说，她仰起头望着小玉，目光凄楚，“可是我画不出。”
“你的心太忧郁了。”小玉双手抚着襄儿瘦削的肩。
“我在海边见到杨恕了。”她又低下头。
“杨恕？就是你继母和她前夫的小儿子？”
襄儿点头，“小时候我们总是吵架，现在我觉得他好可怜。”
“因为你们太相似了，你们彼此惺惺相惜吧！”
“我不知道该怎么对他，我讨厌他，可是又对他恨不起来，我从来不想伤害这样一个人，我做不到。”
小玉握着襄儿冰冷的手，善解人意的眼睛凝视着她，“你太善良了，而杨恕也很无辜，你们不该互相伤害，如果不是上一代人的关系，也许你们会是很好的朋友。”
“我最好的朋友是你，小玉。”襄儿认真地说。
“当然了，但是朋友不是唯一的，我们都可以拥有很多很多的朋友，有快乐一起分享，有心事一起分担，这样不好吗？”
“我不相信别人，我只信你！”襄儿仍倔强地说，她的语气很坚决，不容改变。
小玉耸耸肩，笑了，有点无奈，她不知道襄儿对她这种信任和依赖是好事还是坏事，这对她来讲，是幸福还是不幸呢？
街边，襄儿怀里抱着一摞刚刚缩印好的漫画稿子走在回家的路上，一想到小玉看到这些一定会很惊喜，她心里也觉得很开心。
一辆轿车从身边急驰而过，差点碰到她，她惊叫一声，画稿落了满地，还有一部分被车卷走。
襄儿急忙去拾，那些画稿对她来说太重要了，她没来得及全部拾起来，又一辆车开过，几百页的画稿飞得漫天遍地，有的落在大街中央被风带去，有的被辗得很脏，她顾不得危险冲过去过拾，一个急刹车的声音使她惊醒，她蹲在那里小心翼翼地保护着怀里的画，她以为那个司机一定会大骂她几句，然后和别的车主一样从她身边擦身而过。
车门开了，车主下来，那个人来到她面前，那是一双男人的皮鞋，他蹲下来帮她拾起一些轻轻放在她手中。她抬起头看那个人，拥有着中法混血儿独特魅力的脸孔，不知曾令多少女子为之迷惑，虽然他没有笑，可是也不严肃得令人生畏，虽然他很高，可是并不是高不可攀。那双亲切的眼睛让她感觉很温暖，那是一双长辈式的慈爱的眼睛。
多么熟悉的感觉，好像多少年前……
“康总，要迟到了。”里面的司机提醒道。
康侨重新回到车上，襄儿站起来让开，看着那辆车远去，心理不由得唤了声——“康叔叔……”
画稿摆满了屋子，襄儿和小玉垂头丧气地坐在中央。
“画稿遗失了一部分，正是你和楼道里那个受伤小男孩那一段。”襄儿说。
“不是还有底稿吗？”小玉说。
“也许是被车……”她想起那个特别的男子，“我要找回那些画，属于我的东西，不可以被别人任意践踏。”她说着爬起来，向外奔去。
“哎！襄儿——”小玉来不及阻止。
每个角落都找遍了，道边的花丛中都找过，可还是没有找到，她累了，坐在路边，茫然地张望着。
小玉才找到她，“原来你在这里，找到没有？”
襄儿失落地摇摇头。
“不要紧的，我们再拿底稿缩印一次就好了。”
“我本来想送你的，小玉。”襄儿默默地说。
小玉怔了一下，有点感动，为襄儿的用心良苦。
襄儿接着说，“我知道那段往事一直在你的记忆里，虽然你还不知道那男孩的名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