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天明看着他,心潮为他鼓动起来。他想,安适之并不象人们所说的那样,是个工于计算的人。士别三日,当刮目相视。自己还用旧的眼光看他,甚至还对林子午院长直白地说出这看法,这很可能是用了停滞的眼光看待日日更新的朋友。安适之这不很坦荡吗?这不是充满了一腔进取的热情吗?他不讳言自己的抱负,不隐瞒自己的痛苦,甚至也正视了一片楚歌的现实。但他还是要冲,要干,这不是很好吗?他觉得自己冤枉了他。
“你怎么不说话?”安适之问他,“你是不是被我的狂妄吓坏了?或者,你还在衡量、分析,看是你听到的别人的议论,还是我说的那个是真话?天明,这年头儿,人的聪明劲儿都大大提高了。特别是经过那十几年,人们都增长了见识,谁的智力都在中等程度以上,何况是你这么一位好医生?会说的不如会听的。你可以自己分析嘛!”
“嗯,你说得很有道理。”白天明说,“现在,苟且之风不小,改革者是得有点豁出去的精神。可我,对医院,还很不熟悉,我怕难以做什么……”
“啊,你给我个空头支票。你这书呆子也学滑了嘛!”安适之说。
“不不,我说的是真话。我可以这么说,为了搞好医院的工作,我一定支持你的改革,你的努力。”
“好!”安适之说,“毕竟是老同学,你能理解我,这比什么都宝贵。我非常高兴!”
他走了两步,手扶白天明的肩膀,看着他的眼睛,小声说:“我不解释,那几年,我伤害了静雅和袁老,他们不能原谅我。离婚了。我不希求原谅,我常常自责。我曾想复婚,可她不答应。”他松开手,有点痛苦地说,“静雅是个好大夫,但是只能按照书本上学到的去做,她缺乏工作上的独创性。对不对?”
白天明想了想,觉得这个评价还是客观的,便点了点头。
“然而,她毕竟是好医生。”安适之接着说,“她现在在肿瘤科搞研究工作。我以为不合适,还应当回内科看门诊。可是,我怕舆论,说我报复,给她穿小鞋儿。”他又扶住白天明的两肩,轻声说,“复婚无望,我又交了个朋友。可是,这纯粹是为了再组织个家庭,爱情已经淡薄如水。我心里的伤痕永远不能平复了。你,能不能帮助我,去和静雅谈谈?”
“我?”白天明吃惊地说。
“对,你。静难一向听你的。你和柏年在她心中如同长兄。可是柏年不理解我的苦衷,旧的观念在他的脑子里根深蒂固,他是一夫一妻、白头到老、不可分离论的坚强维护者。他看不惯我的第二次结婚……”
“你又结婚了?”
“怎么敢。还拖着,我得说服柏年。他不是我的父兄,可比我父母还厉害。你去同静雅谈谈吧。”
“谈什么?”
“告诉她,我永远不会忘记她。假如她能原谅我,那我还准备和她重新结合,一切从头开始;假如她不,那让她知道,我心里有个不能缝合的伤口,这就是她给我的惩罚。我不恨她。我也希望她能摒弃私人的恩怨,在工作上给我支持。那将是我内心里,只有我,还有你和她三个人知道的幸福。有这点,我个人生活上无复他求。新的家庭也无非是生活的一个基本元素罢了。”
“这,你得让我想想。”白天明说。
“你想什么?还要想什么?我知道,你爱过她。啊,你别否认。也许你现在还在爱她。当初,我并不知道。你的怯懦让我成了你的对手。现在,你不应该怯懦了,她是爱你的。假如她从前没有感觉到,现在她已经明白了,她错过了一个最好的人。我们结婚以后,她常常提起你,而且总是带着一种向往,一种依恋的心情。那时候,我忌恨你……好了,不谈这些。现在我需要你,需要她,需要柏年的友谊和支持。我恳求你,可以吗?”
白天明心里很不是滋味,身上燥热起来。他从来不曾想到安适之会这么同他说话,也从来不曾想到,会有人捅开他心灵里最隐秘的那一角。那个角落里已经积满了岁月的灰尘,连他自己都懒得再打扫。可偏偏是他,是多年前破坏了他的幸福,轻易地得到了他以为不可企望的果实的安适之。他只是啃了几口就把这果实扔掉了,如今,又来劝说自己拾起这被抛弃的果实。他不知道该怎么办。他一点不轻视静雅,脑子里也没有任何保守的框框,以为结过婚的女人便不贞洁,不值得尊重和爱。不,他依旧爱她,和从前一样。可是,一个那么得意地啮咬爱情之果的人,在尝够了滋味之后,又慷慨地把果子送给别人,这让他心里难受,觉得这是对静雅的不尊重,也是对自己的嘲弄。然而,安适之的眼睛里是真诚的光,是一片柔情和温存的湖水。他又觉得自己委屈了这个昔日的情敌。
他烦躁地推开安适之的手,拿起茶杯,脸伏在茶杯上,用有些颤抖的声音说:“不,你别扰乱我平静的心,过去的事都过去了。我可以为你劝她,可不是为了我自己。她有权利选择她的生活,我也要重新衡量我的心。从今天起,你不许再谈这件事,不然……”
“好好,不谈。不谈。其实,我早就想对你说声对不起,憋了好多年,终于一吐为快。好,从此打住。”安适之劈了一下手掌,好象要切断什么。
白天明不无悲凉地说:“我已经发现,我不懂得生活,生活学这门课,大概到死我也及不了格……”
安适之笑起来:“因为你一切都太认真……”
他还没说完,电话铃就响起来。他走到桌边拿起听筒说:“对,是我……嗯,嗯,你来吧,天明在这儿。”
他放下听筒,对天明说:“是柏年。”
十分钟以后,郑柏年来了。他只朝天明点了点头,就对安适之喊起来:“你这个人,怎么随随便便就批评人?你知道吗?孙大勇今天上午在新街口豁口外的护城河里救起了一个落水的孩子,跑了一上午又累又乏……”
“哎呀,这我可不知道,我得给他道歉。”安适之说。“上次你也没经院委会讨论就给人家记了一过。该给人家取消处分了。”郑柏年说。
“那可得另商量。我可以表扬他一次,甚至可以给他发头奖。可那次记过是处分他的过失。功与过是两码事。”安适之说。
“嗯?你还真有点儿法家的味道。”
“你别瞎捧我。我还想把孙大勇除名呢!”
“别,我想好了,骨科正要筹建,让他跟我到骨科去。他很有力气,学学推拿、正骨,挺合适。”
“你要知道,有的人是教育不好的。”
“可也不能不教而诛。这次他能救人,就说明他是个好小伙子。这样的小伙子我们不能推出去不管。”
“好吧,听你的,谁让你是副院长呢。不过,你可得接受上次他在外科捅漏子的教训,别再因为他闹得你军心涣散。”安适之说。
“我知道。”郑柏年忽然咳嗽起来,忙说:“关上电扇,关上电扇。”
白天明为他捶着背:“你这是怎么了?应该检查一下。”
“老毛病了。”郑柏年止住咳嗽,说,“行啦,都走,上北京医院去看林院长。”
白天明说:“你们替我问好吧,我不去了。”
郑柏年说:“你这个人,怎么回事儿?”
“你们都是领导,要研究工作,我去了不方便。”白天明说,“再说,今天晚上八点我还要值班。”
“随他的便吧,恭敬不如从命。”安适之说。
“那,给你个任务,到吴师母家,替我看看小梅梅。”郑柏年说着掏出个小塑料袋,里面装着几颗杏话梅。
“啧,就这么点儿?我拿不出手。你算了吧,我自己来。”白天明推开他的手。
郑柏年又把杏话梅放到他衣袋里:“她爱吃这个,我又怕她牙酸。”
“快走吧,看完林院长我还有事。”安适之催促他们。
“什么事?又去找你那导演?”郑柏年说。
安适之朝他拱拱手:“长兄在上,小弟不曾胡搞。这是受法律和道德约束的正常交往,您高抬贵手吧!”
郑柏年一举手轻轻打了他一下:“愿你从此真有长进。走。哎,可没小汽车啊!”
安适之朝白天明一挤眼睛:“瞧见没有,他可真是严于律己,又严于待人。”
说着,三个人一齐挤出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