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辆手推车把病人推走。
白天明走出手术室,换好了衣服,走出医院。他上班已经二十多天,做了八个手术。他高超的技术,不仅受到患者的感激,也赢得了全科,特别是手术室护士们的称道。他的手术,切口小,失血少,动作轻快准确,缝合的技术更是全院少见的。除了郑柏年,还有传说中的林子午的一把刀之外,手术室的护士们再也没见过这么麻利的手术。有时候,巡回护士竟站在手术台边,象欣赏艺术作品一样,欣赏着白天明的手法。而他寡言少语、谦和恭让的态度,又换得护士们的拥戴。他从来不斥责护士,即使护士偶尔递错了器械,他也只是摆摆手,做个手势,最紧张时也只是斜视你一下,用目光指点给你应拿过来的器械。这种尊重别人的作风,无形中改变了手术室的风气,使护士们很快地了解了他的工作方式和习惯,主动地同他配合。
然而,白天明对自己并不满意。他觉得自己还可以更好地发挥才能,在外科帮助柏年把工作搞好,但他又怕别人说自己争抢工作。他恨自己这种自私心,但又觉得新来乍到,还是慢慢来更好——这些年的经验使他知道,有时候应该奉行“油瓶子倒了也别扶”的政策。因为也许人家是有意让油瓶子倒着的。他过去常常凭热情去办事,自己能干的绝不推脱,但是,换来的不是肯定与鼓励,相反却是白眼和冷风。在县城的小医院,条件使他成为杂科医生,而在这首都的大医院,他却只能循规蹈矩。他为这个感到痛苦,但他又没法改变这风气,不知不觉也随同了这旋风,渐渐飘向他不愿去的地方。
比方,今天他本来可以去做那个胃切除手术。但是,看见比他年长的万大夫不悦的眼色,只好推让,去做这个阑尾切除术。万大夫已经工作了三十年,职称老也没长上去,这次的手术做好了,大约对提升为副教授是大有裨益的。所以,白天明明知万大夫是高度近视,手有时还不由自主地颤抖,做这手术是有困难的,但他,还是默默地谦让了。
他走出医院,沿着林荫路,在夕阳下走向车站。
街道上流泻着自行车的洪水。车铃声,谈话声,以及在两轮车的洪流中艰难航行的四轮、六轮的汽车、无轨电车拚命呼号的喇叭声,同沸腾的热气混杂在一起,构成了城市震耳欲聋的交响乐。从医学的观点看,这声音,和这车与人所带来的混浊的空气,都是严重的祸害,足以影响人的健康和心理状态。在宁静的山城生活惯了的白天明,对于故乡这种过度的污染,很不习惯。他闹不清是什么力量使故乡的人与车仿佛从天上倾泄下来一般,一下子就膨胀到这般饱和的程度。是到了应当疏散北京市人口的时候了。否则,再过些年,北京市里将找不到一块安详的净土。他想,城市公共卫生与环境保护问题,应当由自然科学和社会科学携手解决。假如有人支持,他愿意调去专门从事这个工作。杂科医生的越界思考瘾又攫住了他,让他呆呆地站在马路边仔细观察起来。他以两棵街树为观察区,粗略地统计了一下,吃惊地发现,在一秒钟之内,竟有十四辆自行车、八个行人经过观察区,还不算那刚刚驶进这禁区的汽车头。他暗自惊叫一声,摇了摇头,忽然感觉到有人在抻他的衣襟。他回过头来,原来是位兴奋得满脸通红的姑娘。
“可把您等着了。”那姑娘高兴地说。
“您是……”白天明嗫嚅着。
“哎呀,您怎么把我忘了?这可真扫兴。我就是那天晚上您背过的那个病人呐。”
“啊,”白天明用手拍拍脑门,“您看您看,”他上下打量着姑娘,“您好了?结石排出来了?”
“还有一小块儿。不过,可以不住院了,在家服药,观察。等着那老爷石头自个儿掉出来。”
“那,那好。您,这是到哪儿去?”'
“哪儿也不去,是来找您的。”
“找我?”白天明吃惊地弯起手指头点点自己的胸脯,“有什么事吗?”
“难道非得有什么事才能找您吗?”姑娘调皮地歪着脸笑盈盈地看着他,“我到医院找您,他们说您在做手术,我等了一会儿。他们又说您一定坐这路车回家,我就到这儿等着。刚才我瞅您直着眼睛朝我走过来,我还以为您认出我来了。谁知道您一过马路,又直瞪瞪地瞅起大街来了。您瞅什么呢?”
“嗯,瞅路上的车和人。”白天明挺喜欢这姑娘说括的口气和神态,那么自然又那么亲切,好象和多年的熟人在随便地交谈,这一下子就打破了他的尴尬。而且,她的声音多么好听啊,特别是那个“瞅”字儿,她说得多么轻巧。“您瞅什么呢?”抑扬顿挫,宛如一支短歌。白天明在贵州多年,几乎忘却了乡音。这一句,又勾起了他儿时的回忆,也不由得改变了文绉绉的用词,把“看”改成了“瞅”。
呵,短短的一个“瞅”字儿,荡起了他心中多少涟漪!一霎时他想起了妈妈的笑脸,她伸着细长的指头,笑着指向胡同口儿,老槐树下,指向那卖药糖的老头儿。“明明,快瞅哇,糖!”
“我吃糖糖。”小天明说。
他想起了姐姐。少年时的姐姐还没有追求乔?方登,而是用胖胖的小手捂住自己的双眼逗小弟玩儿:“明明,瞅见我了吗?格格格。”
他想起了吴珍。她曾经爱恋地说:“转过脸儿去,别瞅我。”然后突然把一串葡萄或一个蜜桃递到他面前。她美丽的脸就象那粉红的蜜桃。
呵,北京姑娘嘴里这声悠扬的“瞅见了吗?”——这是生活里最美的乐章。
“您瞅那车干嘛?”那姑娘笑着问他,“我发现,您好走神儿。”
白天明不说话,扭过头来笑着看看她。
那姑娘说:“做手术累不累?”
“今天不累。”白天明说,“没什么事儿。”
“那好,”姑娘说,“那您今天听我的。”
“为什么?”
“因为那天我全听你的了。”姑娘不知不觉把“您”改成了“你”。
“啊,找后帐,是吧?”白天明变得极其自然了。
“那么说也行。哎,车来了,上车。”那姑娘一拉白天明的手,挤入上车的人群,白色的高跟凉鞋,立即踏上了车门的踏板。她还回头看看,“上得来吗?”
“上得来。”白天明高兴地说。他觉得和这个姑娘在一起,就象他上学的时候和最好的伙伴在一起一样,他变得年轻了。
车厢里人多得几乎要鼻子碰鼻子,可是人人相安无事,似乎都很愉快。那姑娘拽着他的手,把他拉到车顶的天窗下,让那行进中吹过的凉风拂着他们的脸面。
姑娘大约中等身材,头顶刚好顶住白天明的嘴唇。他从姑娘浓黑的头发里闻到一股甜咝咝的香味儿。他不懂头发为什么还香,是不是也抹了雪花膏?啊,应当叫头油或者别的什么名称。他没买过,也没用过,更没有接触过,因为他身边还没有一个更亲近些的女性。
姑娘抬起脸,仰视着他微笑。这笑里没有一点儿忸怩,没有一丝儿羞涩,更没有一点儿娇情,是那么自然,亲切,仿佛在对一个大哥哥那样笑。
她长得并不特别美丽,但是有一股内在的神韵,属于那种一见便能给人留下深刻印象的姑娘。那天晚上白天明没有细看她,今天才发现,她是那样质朴而又具有青春的朝气。特别是那双大眼睛,总是活泼泼地在瞅着你,探寻你,抚慰你,鼓舞你。这双眼睛属于永远不会衰老,永远充满生机的人。
她丰满,可并不胖,天蓝色的连衣裙仿佛只有她穿上才最合适。
她盯着白天明,一句话不说,只是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