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5 章
一年转瞬即逝。
清晨我每每在这间土屋中睁开眼,总会有身在国师府或云府的错觉。
那天我在无业寺内彻头彻尾昏过去之前,我听见师父说要带我离开京城,还以为是玩笑话,我后来虚弱不堪地睁眼,发现竟已身在一辆颠簸的马车中,才意识到师父并非开我玩笑。师父的一位江湖好友曾给了师父一颗丹药,被师父用在了我身上,才将我这条命从鬼门关边捞回来。
师父离开京城时只带了阿寿一个小厮,还要照顾我,不免有些手忙脚乱。而我们离开京城后,云家好几次都派人来追杀,都被莫名其妙地被另一拨人挡了下来。师父说那是萧颛派来的人,直至我们到了师父以前待过的小村庄,那些保护我们的人才了无痕迹地隐去。
我们落脚的小村落名叫枣村,师父去京城前,曾在枣村待过十年。
即便已经十余年过去,这里的村民仍然清楚地记得师父,我们离村子还有好几里路时,便有在田里的人回村子里报了信,等我们到村口时,一大群村民拥了上来,将我们迎进了村子,杀鸡宰羊,待我们如上宾,甚至告诉我们,师父留下的那间土屋还留在那儿,他们时不时会派年轻人去修缮。
我们安顿下来的第一天,有村里年轻姑娘扎堆来找师父算卦。
第二天,村里年轻小伙子挨个来找师父闲聊。
第三天,村里老人纷纷来找师父看病。
如此往复,周而复始。
师父的身份千变万化,直至我偶然问及阿寿才知道,师父之前曾是个隐士,不求功名不求利禄,与师娘恩恩爱爱地住在这小村庄里。而至于后来师父为何会进入京城、成为国师,以及师娘为何会早早地香消玉殒,阿寿却不肯再告诉我了。
枣村确实是个水土好的地方,我在这里过了没几个月,加上师父的药石调理,身体渐渐好了起来,便时不时会跟着师父去山上采药,没过一段时间,我便能将这片山里盛产的草药识个八九不离十,师父便将采药一事尽数交付与我。
师父将国师一职扔开落跑,给圣上的理由是云游四方,圣上也拿师父没法子。师父在小村子里闲得没事做,一大喜好便是试制各种千奇百怪的药。
比如七日断肠散、秋霜丸、杨柳烟之类的东西,都是师父闲来无事做出来的。我拿去在赶集时给几个游手好闲之徒试了试,效果十分不错,虽非杀人之毒,却比杀人之毒更加狠辣,善哉善哉。
师父制药这喜好唯一的阻碍,便是我这个懒得出奇的徒弟。
师父对外宣称我是他失散多年的亲女儿,自小身子骨就弱,担不起重活,因此在外人看来,师父十分宠我也是理所当然的,我常常一睡一整天也没人敢扰我清梦。有时候师父玩得起兴突然没药材了,若正好碰上我睡着,那只得自个出马去找。只不过等找到药材回了家,也早没了玩的兴致。
这天我又睡到了日上三竿之后。
我穿好衣物打着哈欠从房里出来时,阿寿已经在院子里忙活开了。见我懒洋洋地出来,阿寿擦了把汗,吆喝道:“云小妹,把这些覆盆子择了。”
地上堆了半人高的覆盆子,我头疼地拣起一枝,摘了果子在衣袖上擦擦就往嘴里送。
阿寿见了大惊失色:“云小妹,这都是先生入药用的!”
我嚼得津津有味:“这个涩了点,下次别去北坡上摘了,南坡上味道比这个好的多得是。”
阿寿无奈地摇头,接着弯下腰磨药。
师父回了枣村后不久,便渐渐有人慕名来求药草。我选草药的功力比阿寿更精一筹,因此来人若求的是我能采到的药材,师父便会让我抄了药篓去采。今日师父不知去哪儿了,我便有些闲得发慌。
见我在院子里转了一圈,又有去睡回笼觉的意思,阿寿无奈道:“前几日李家老三摔折了腿,先生去给他医腿了,小妹就不能帮个忙么?”
“好好好……”我又打个哈欠,不情不愿地上去。刚坐下准备动手,便瞥见门口立着一个穿草鞋的人,“小二哥?”
来人是李家小二,见我与阿寿坐在院子里干活,他满面慌张地问道:“先生的箱子呢?”
“先生给你家三弟医腿去了,你不知道么?”我奇怪地问道,“箱子应该带在身边的。”
李二跺脚:“先生让我过来取箱子,他今早走得急,结果忘了。老三摔得厉害,先生说还得去个帮手。”
“我随你去罢。”阿寿起身去取箱子,从师父房里出来时对我道:“小妹留着看家,有事就喊一声,邻里还有人呢。”话毕便与李二一同急匆匆地出门。
我懒懒地答应,随即无聊地伸展胳膊,从小木凳上起来活动手脚,接着偷懒去。
“这儿是聊欢住处?”
我在院内桑树下闭眼躺着时,门口冷不防响起一个问询声。我翻个身,将目光挪向门口,看见两个彪形大汉站在院门处,两双眼睛正在院子里扫视。
“我爹不在,你们有事?”我从旁边摘了根狗尾巴草叼着,漫不经心地问道。
“我家大人几天前在聊欢这儿订下了几株药草,说好今日来取。”其中一个冷声道。
我听他语气有些不舒服,便没把话说全:“爹出去给人医腿了,你们说订下药草,可有信物?”
那人摇头:“信物只交给聊欢,你又是谁?”
我恼了:“你闯到我家门前要东西,不肯给信物就罢了,还问我是谁?聊欢是我爹,你们不知道这事,还敢说跟我爹订了药材?”
那人愣了,与旁边人交换了眼神,随即看向我的目光带了几分探询,最终还是规规矩矩地揖了揖:“委实对不住姑娘,我家大人急需这味药材,是以我语气急了些,无意间冲撞了姑娘,还望姑娘勿要计较。”
我叹道:“知道就好。信物在哪儿,拿出来我看看。”
那人从怀中取出一样东西摊放在手心,我走近前去看,才发觉是师父随身带着的一枚玉佩,不禁多了些惊疑。
师父一般不让这枚玉佩离身,玉佩一旦离身,便是有十分要紧的事,如今却将玉佩当做取药材的信物。况且这两人行事不似小家小户的下人,颇放得开手脚,师父究竟做了什么?
“你家大人是……”
“无可奉告。”他语气咬得死死的。
我烦躁地揉着头发,“不愿说就算了,信物倒是真的,你们订了什么药材?”
他递过一张纸,我拿过纸扫了一眼,“这些药应该都有,但这一味红背草好像用完了。”
两人听了,立时露出焦急神色,“姑娘现在能不能弄到?”
我摇头,“这东西比较娇贵,很难采到,其他药材我现在可以给你们,但红背草恐怕还得等一段时日。”
其中一人显得最为激动,冷不防上前一大步,竟朝我半跪下来,吓得我连忙丢了单子上前扶他,“你这是做什么?!”
“我家大人急需这味药材,请姑娘务必想想办法!”
我估摸着现在是接近中午,现在去北山上找找,说不定还能找到,趁师父回来前到家,便点头道:“你们稍微等等,我现在就去看看。”
两人禁不住热泪盈眶,差点又要冲我跪下,好不容易才被我劝住。
临出发前我找了隔壁几个在家剥蚕茧的农妇,拜托她们盯紧我家动静,便回去抄了药篓,带了两个冷馒头,往北山上采药去。
枣村附近群山绵延,产多种药材,好在周围的山都不怎么高,也没听过有野兽出没,即便我一人进山去采药也无妨。
红背草这东西邪门得很,平日里要采它的时候,就算将山翻个底朝天也找不到一两株,反而是在采其他药材时能偶然碰上一些。并且红背草长的地方也比较邪门,偏就喜欢往树荫草底下躲着长,师父那天带了几株红背草回来,手上全是翻动草木划出的口子。
北山上出的红背草最多,而且离枣村也比较近。我从北山脚下的梯田往山上走,等走到去林子里的岔口时,才发现居然没带药镰。而且别说药镰了,连开山用的柴刀也没带。
我在路口犹豫不决,只好坐在路边啃冷馒头。回去么,再出来采药就来不及了,最早也得等到明天,我怕那两个忠心护主的人会跟我闹翻天;不回去么,我这样进山,也不知道要采到何年何月。
该怎么办?
我四处看了看,接近中午,田里干活的都坐在田埂上吃饭去了,周围没个人影,想就地找人借个柴刀都借不到。
我从东边看到西边,垂头丧气只得作罢,迈出去准备回家的步子顿时僵住。
一只半人高的黑狗坐在我前方不远处的路边,歪着脑袋看我。
这是谁家的狗?!
我最怕的便是这里的狗,师兄以前常拿这个取笑我。还好他现在不在这里,若是让他看见我这副模样,还不得笑话死我。
我懵了一下,见黑狗蹲在路边没有挪动的意思,只得小心翼翼地蹲下身捡了块石头,朝黑狗扔去。
不知是不是太久没活动手脚,这一下不仅没打中黑狗,反而将石头扔在黑狗与我之间。黑狗疑惑地看着我,后腿直了起来,似乎打算朝我走过来。
我几乎想哭。
然而没等我鼓足勇气,那只黑狗忽然低呜一阵,蓦地撒开步子朝我小跑过来。
“啊啊啊啊————!!”
我想也没想,尖叫一声转头就跑,一头扎进了林子里,惊慌失措间只听得见身后狗吠连连。
这只黑狗追我追得非常尽责,我在山林里四处乱跑,不知不觉跑了老远。身后黑狗吠声仍然欢快无比,似乎觉得与我玩得很尽兴。
而后等我意识到身后没有狗吠声时,我才真正放下心来,扶着一旁的参天大树喘气。
若是让我知道这是谁家养的,下次非得剁了它的狗尾巴不可!
然而下一刻,我才意识到自己究竟陷入了什么境地。
我跑到哪儿了?
被黑狗追得晕头转向,不知不觉间跑离了山路也没发觉,现在环顾四周,竟认不出自己身在何方。
我自叹晦气,只得摸索着往山脚下走去。好在那只黑狗并未追我很久,若是大概方向走得对,再走一段路就能回到山路上。
等我好不容易摸索下山,以为自己终于能回山脚边岔路时,再度傻眼了。
映入眼中的是北山北坡的山谷,根本不是北山南坡脚下的枣村。
我居然迷迷糊糊从山这边跑到了另一边?!
我无可奈何地环顾四周,暗道自己果真潜力惊人,原本要走好一段时间的路居然被我抄小路这么快就翻过来了,令我不得不对自己刮目相看。
事至如今我也不打算回去拿药镰和柴刀了,索性在这里开始搜寻,说不定能找到一两株,总比两手空空回去的好。
然而结果很令我失落,北山谷底来回搜了两遍,手都被草叶子割了好几道口子,愣是连红背草的影子都没见着。加上今日出来没带药镰柴刀,竟然还路遇黑狗,今日果真不是个出来采药的好日子。
我一边低头琢磨着回去该怎么给那两人解释,一边往北山上爬去。
山路漫漫,我眼角不经意间掠过一抹带着暗红色的绿,我初时一愣,随即欣喜莫名地转过头去,拨开一旁草丛,草丛底下一株幼小的红背草跳入眼帘。
居然还真让我找到了。我暗道老天有眼,连忙将红背草采了,放入背后药篓。
采药时我似乎在草底下看见了什么东西,我放好药材拨开矮草一看,才发觉一条三根手指粗细的菜花蛇盘在我眼前,见我盯着它看,便昂起蛇头,朝我吐着鲜红的蛇信。
我僵了。
我与蛇对视了一个眨眼,全身顿时麻了一下,立刻呼天抢地地转身狂奔。
仓皇奔逃间脚上冷不防绊了什么东西,我踉跄一下仰天摔倒,竟朝山下滚去。枯叶灰土呛了我满嘴,我挣扎着要抓住什么地方,好不容易瞧见能让我抓住的树时,头冷不防撞在了什么上面,天旋地转中晕了过去。
似乎下雨了。
不远处似乎有师父喊我的声音,好像还有不少人在喊我。
脸上有些湿漉漉的,还似乎蹭着什么毛绒绒的东西,我掀了掀眼皮,茫然地睁开眼。
山中月色纯洁无暇,在林中有些黯淡,树影参差冷落,分外诡异。我无意间睁眼,正好与一双金色的眸子对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