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南平师范校园内,上晚自习的钟声已拉响了,校园内静悄悄的,教学大楼上的窗玻璃灯火通明,同学们在窗明几净的教室内各自做作业、看书、练字。罗雪用双手撑着脑袋正偷偷地阅读着小凡来的第一封信。信中尽是些令罗雪牵肠挂肚的语言,小凡说罗雪长的有点瘦,叫她多吃点饭,过年他回来看她时一定要长胖;他说他看见罗雪和同学们去阆中春游时被淋成落汤鸡的一张照片。因此,他叫罗雪出门时千万别忘了带雨伞;他说他发现罗雪的父亲整日做生意有腿痛的毛病,叫罗雪给她父亲买点风湿性之类的药回去……。
罗雪读完信后,心中甚是充满感激之情,她觉得小凡是一个非常体贴人的细心小伙子。于是,在明亮的灯光下,她奋笔疾书给小凡写了回信。从此,她的一颗纯洁幼稚的心便在小凡身上留恋。这其中,有许多络绎不绝的提亲的人都被罗雪拒之门外,一封来自南充农校的深情款款的情书也被罗雪亲切婉言地回绝了。
五月里的一天中午,罗雪在寝室中正要上床睡午觉。她忽然看见杨英提着大包小包的东西来看她。
“幺姑妈,你上来了呀!”罗雪喜不自胜地叫道。
“嗯,我来看看你,这是小凡临走时给我买的东西,我给你拿点来。”说完,将一些高档的糖果点心随手放在罗雪床上。
“你自己吃嘛,你给我提上来做啥?”
“我一个人吃不完——对了,小凡这一向给你来过信吗?”
“来过”。
“他也给我来了信,他说今后你俩成家时,双方都有自己的工资,用不着要双方父母的。”杨英说完笑了。
阅读小凡的来信已经成了罗雪重要的生活内容之一,在学校周围的后山坡上,她千遍不厌地读着小凡温情款款地来信,沉浸在对小凡的爱情的幸福中。
一个星期天的上午,罗雪兴冲冲地回到家中,正好碰上读高中的弟弟也回到了家中。
“姐,你看有人给你寄信来了”。弟弟拿着一封信在罗雪眼前摇晃。罗雪顺手抢过信撕开来看,只见肖斌潇洒遒劲的字迹出现在眼前,厚厚的一摞信纸总共有16页,字里行间洋溢着对罗雪无尽地思念,罗雪看后漫不经心地把信放在一边。
“姐,你别不理别人哟,你不同意别人,也要给别人好好写封回信说明啊!”
“说明啥呀,小孩家别多嘴。”罗雪不容分辩说。
转眼到了七月毕业的日子,大家心中都充满了离愁别绪,他们互相回忆着那些朝夕相处的共同渡过的甜蜜幸福的时光,同时也憧憬着未来的幸福生活之路。那一整夜,同学们都不曾睡觉,寝室内灯火通明,有几位男生来到女生寝室内聊天,个个眼圈都是红红的,诉说着伤心的别离。肖斌呢?他的内心更是充满了失落,三年来,他日思夜念的心上人就这样连一句话都不曾开口和他说过一句,在明天的日子里即将离他远去。他独自默默躲在寝室里,再也没有勇气向罗雪表白什么。
在整个暑假里,罗雪心头背负着极沉重的压力,那就是对自己即将落脚在哪所学校而感到日夜焦虑不安。因为在现在这个功利社会来说,如果自己家里没有一定的社会关系,那就意味着将被分到最穷困、最偏僻的山村去。
八月里的一天,罗雪正在家里休息,忽然接到邮递员的一封来信,一看那字迹,显然是出自终生难忘的伊人之手。她拆开信,信中还有小凡的生活近照,她匆匆浏览完信后,顿时脸色惨白,如晴天霹雳,信中小凡无可奈何地谈到了两人因时空的距离不得不分手,那愁肠百结的话语,令罗雪的眼泪再也止不住了,簌簌地往下流。
“怎么了,你在哭啥?”不知什么时候母亲从外面走了进来问。
罗雪默不作声,听见母亲这样一说,哭的更加伤心。
“是不是小凡写信来说你俩算了的事?这样才好呢,免得他这样远,又调不回来,调动也不是一件简单的事,还要去求爹爹告奶奶的。”
罗雪现在心里如此难过,根本就对母亲的唠叨没放在心上,她不知道能藏在哪儿能让自己内心的痛楚平息一点,就那么低低地哭泣着,一任泪水在脸上长流。
“唉呀,算了就算了呗,你还记着他干啥?这些照片拿给我,我把它扔了”。不知何时弟弟来到罗雪身边边说边把照片拿走了。
九月初,由于人事分配是一刀切的,罗雪们那批毕业生都被分配到边远的山村去任教。罗雪也被分配到离柳贻镇遥远的一个小山村去任教。
从此,罗雪便开始了她人生中最艰辛坎坷、最凄凉孤苦的人生之旅。当小凡永远离她而去时,他不仅带走了自己那双永远含着笑意的眼睛和幽默风趣的作风,也同时带走了罗雪心中的热情,使她的心变得悲伤无助。
罗雪所在的山村小学是一个四合院,校园中有两户人家。院中种着两棵高大的树木,一到了九月天,树上密密麻麻的树叶儿竟还泛着一点黄绿色。常在黄昏醉人的寂静中,偶尔有一两只鸟儿从树上惊起。其中,有一个二十五岁的年轻少妇带着一个三、四岁的小孩子成娃子。那少妇皮肤白晰,浓黑的头发在脑后盘成一个圆圆的发髻,乌黑的眼珠孩子般微翘的红嘴唇常挂着笑意。她对罗雪很热情,常叫罗雪到她家吃饭。
初来窄到,特别是一到了晚上,罗雪睡在空荡荡的屋子里,在厚重的夜色中,她听着狂风呼呼地摇撼着院中的树木,老鼠在墙角边的柴草丛中窸窸窣窣地响,她紧紧地拴住门拴,屏住呼吸,躺在被窝中一动也不敢动,她甚至害怕突然有歹徒撞进来。后来,终于又调来了一位从长平市转回来的女老师李玉洁,她有三十多岁,留着一根乌黑的粗辫子,有着柔媚、端庄、聪慧的脸庞,美丽的双目中常闪着柔和的光,她的举止十分娴静幽雅。她很会煮饭,放午学后,她常常“咚咚”地在菜板上切菜,然后又在放着小锅的炉子上“吱吱”地炒菜,屋里弥温着淡淡雾气。最后在杯盘的叮当声中,两人坐在一张小桌上开始天南地北地边聊天边吃饭,在她有趣幽默的笑话中,罗雪常常是忍俊不禁地捧腹大笑。
最令罗雪烦恼的便是遇上那连绵不断的阴雨天,罗雪从家里提着疏菜和粮食七歪八倒地走在那千折百回的泥泞的山路上,脚下的烂泥发出扑哧扑哧地响声,她走得两眼发花,头脑昏沉沉的。有一次,她沮丧疲惫地站在小河边,一气之下,用尽力气把篮子里的豇豆全都抛在河中了,望着那沉没消逝在河中的豇豆,大颗大颗的泪珠从脸上滚落下来。她心灰意冷地感觉到人生竟是这样的坎坷艰辛不如意。在那些日子里罗雪心爱的人已离她远去了,她感觉到她的前途是那样的渺茫凄凉,她陷入了深深的自卑感中。在过去,有许多人家的子弟信誓旦旦地对罗雪说过要是罗雪同意了他们的婚事,他会托关系把罗雪调到县城去教书,但这都被罗雪轻蔑地不屑一顾地回绝了,在罗雪心中,她认为用这样的条件作交换太可笑了。如今,给罗雪提亲的人却很少了,因为在外人的眼中,他们认为罗雪心高气傲,话不好说。
一次傍晚,罗雪回到家里在离她家不远的小商站里帮父亲卖东西。迎面走来了一位四十来岁的卷发女郎李兵,那女郎身材矮小,圆嘟嘟的,她满脸堆笑地向罗雪的父亲问好。
“罗叔叔,你吃饭没有?”
“哦,吃了,是李兵啥,你有什么事吗?”
“有一点点小事,我想问你一下。”
罗雪的父亲和李兵秘密地谈话,她用手指比划着什么,她不时抬起头,向罗雪那边瞅,不住地点头,时而咧嘴笑笑。
李兵和罗雪的父亲说完话后便客客气气地离开了。
“爸,她对你说了什么?”罗雪问。
“哦,她说她给你介绍个对象,是她的徒弟在氮肥厂工作,那小伙子还不错,是个当兵的,还会开车。”
罗雪听后,阴沉着脸,一声不响地没吱声。
一个星期天的中午,罗雪和妹妹坐在父亲的小商店门口聊天。罗雪的妹妹在上初中,她高挑的个儿,长长的黑发高高地束在脑后,圆圆的脸上一对可爱的眼睛显得神采飞扬。
“姐,我昨天放学回来,刚好氮肥厂那个工人——听说也就是李兵给你介绍的那个人,他到我们家来借自行车,我觉得他说话可不怎么样,很粗鲁、很可笑。”
“是吗?那他怎样说的呢?”
“总之,直来直去的,不大中听。”
“那就算了吧,用不着和他耍朋友。”罗雪心里暗暗想到。此时,母亲正好从家里来到小商店里。
“你们在聊什么呢?”母亲微笑着招呼女儿问。
“妈,你今晚去回李兵的话,就说咱们不去和那人见面了。”
“怎么了?人家也是一片好意嘛!”
“唉,那人说话有点不行。”
“知道了。”
那天下午,罗雪和她母亲正准备去氮肥厂李兵的宿舍,迎面遇到她姑姑正朝她家走来,于是她们娘儿俩便打消了去李兵家的念头。转身便和她姑姑回家去了。从那以后,就把那件事摞在了一边。
在一个阳光时明时暗的下午,温和的日光洒在村子上空,空气凉凉的。李兵带着他的徒弟黄小峰居然来到了罗雪家里。那小伙子中等个儿,穿着一件黑色的大衣,里面套了一件白色的高领秋衣,秋衣外面是一件V字形的矮领高梁色羊毛衫。浓黑的头发显然经过一番精心护理,在头上梳着偏分头。他坐在一条小板凳上显得仪表堂堂、英姿潇洒。
“这是小峰,他在部队上当过兵后就在氮肥厂上班,他还会开车,人勤快的很。他家里有三个儿子,一个女儿,他为老三。”李兵向罗雪的爸爸妈妈一一介绍。
罗雪低着头,眼帘向下垂着,她显得有点局促不安,她知道黄小峰在打量她,便漫不经心地把目光投向屋外。
在以后的日子里,黄小峰经常一下班就来到罗雪家里帮她母亲翻地、种菜、干活。一天下午,罗雪的母亲正在地里砍玉米杆,她把砍倒的玉米杆捆在一起,放在背夹子上正要往回背,正好遇上小峰下班回来来到地里。
“阿姨,你快放下,这么重,我来帮你背。”小峰边走边脱掉身上的衬衫,打着光膀子露出一件背心来。
小峰蹲下身背上背夹子,吃力地往前走。就这样直到暮色沉沉的时候,他才把一地的玉米杆背完。此时,他已累得满头大汗,脖梗上和后颈上已落满了一层尘灰,肩膀上却印下了一道道深深的红肿的印痕。
“唉,看把这孩子的肩膀整成这样了。要好久才得消哟。”罗雪的母亲用爱怜的眼光盯着小峰。
“没事的,伯母。”小峰咧开嘴笑笑说。
在一个人来人往的当场天,小峰叫罗雪到他家去,说是他家有父母及哥姐要见她。小峰的家住在供销社三楼五号。他家的房子算是个两室一厅的住房,两间卧室内分别摆有两张床,客厅里一张圆形餐桌,几张凳子。客厅外面是一个煮饭的阳台。小峰的母亲在厨房张罗着煮饭。
饭桌上,摆了一些丰盛的佳肴,大家边吃边聊天。小峰的父亲黄老汉喝几口酒,然后趁着酒兴侃侃而谈。
“我们这个孩子87年上的班,起初在轧花厂工作,89年去参的军,92年分配在氮肥厂上班,现在在李兵手下学徒,当操作工。幼年时由于家里被打成右派,那时孩子们上不起学,只读了个初中。”
罗雪听见黄老汉如此一说,心不由得沉重起来。她想难怪小峰说话直来直去,原来是这样,文化太低,心里便觉得阴郁起来。
在以后的日子里,小峰每天下班常来干活。但罗雪有时发现小峰也要去进茶馆,津津乐道同那些无所事事的工人混在一起,罗雪心中想小峰是一个多么粗俗的人,心里憋着一肚子怒火。于是在那个天高云淡,微风轻拂的下午。罗雪站在自家屋前的街沿上,终于向她爷爷说道:
“爷爷,我不想同意小峰”。
“孩子,我也想了好久,人不管做啥都是一个工作而已,在好的位置上是工作,在孬的位置上仍然是工作,我看小峰人又勤快,对你还是挺好的。不过,我也挺了解你的心,我知道你的心里有苦楚。”罗雪的爷爷语重心长地说。
罗雪是一个非常善良,非常诚实的女孩。从此,她结束了她一生的理想和浪漫史。不幸的婚姻使她的心变得彻底破碎了,她的生命像一片孤叶一样在人世间随风飘零。
小峰不上班时便骑自行车送罗雪上课,那辆载着罗雪的自行车常常转动在那条七弯八拐的山路上,那树上啾啾乱蹦的鸟儿,那淙淙流淌的小溪,那山野上密密麻麻的树木,一一展现在罗雪的视野里。虽然如此,罗雪却逐渐还是对小峰显得郁郁寡欢、闷闷不乐。
在那个雪花漫天卷地飘飞的冬季里,罗雪在小峰家的催促下终于如期举行了婚礼。婚礼也极其简单寒酸,罗雪家的父母给罗雪买了一套家具、一台洗衣机,置办了些锅碗瓢盆,铺盖被褥,小峰的父亲只给小峰拿了一千一百元现金和一截木头,那木头本是拿来给罗雪做家具的,但罗雪坚持不要做的家具,她认为做的家具不好看。后来,罗雪的母亲把自己的私房钱拿来给罗雪买了一套乌漆木的家具。房屋也极其狭窄,设置在小峰单位分给的住房内,那屋子只有二十几平方米,一个通间,当中是砖墙隔了的,里边屋子是卧室,外边屋子是饭厅,搭了一张桌子,几把凳子,朝左拐是一个小小的、简陋的厨房。婚宴上,罗雪无意识地说着笑着,同小峰一起为客人们敬酒。人们哪里意识到罗雪心中的伤痛,还把她看作一个比较幸福的新娘。这个有着善良纯洁心灵的女孩,就这样稀里糊涂地结了婚,把她一生的幸福从此挥泪埋葬在人世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