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烨本想直接回乾清宫,半路上他突然想起方才未见着表妹佟佳氏。昨日在乾清宫朝拜时,列在人群里的她看着有些不舒服,也不知道是不是好些了。他想了想,还是决定先去承乾宫看看她。
说来也巧了,佟佳氏刚巧往兆祥所去看小阿哥,并不在宫里。玄烨知道她身子无事便打算回乾清宫,晚些时候再过来瞧她。
对这承乾宫玄烨是既感到亲切又有一种无奈。这里曾经是孝献皇后董鄂氏的居所,皇考大多数的时候都喜欢留宿在这承乾宫里陪伴董鄂妃。幼弟荣亲王早夭,孝献皇后伤心欲绝跟着辞世,皇考也思念成疾撒手人寰,留下幼年的他独自面对这一切。可若非荣亲王的早逝,只怕他根本没有机会坐上帝位。这一切怎叫他不叹息?
也许皇祖母说得很对,人生本就不可能处处尽善尽美,有一得必有一失,做皇帝更是如此。担负着天下的自己也许就必须放弃得更多,甚至于世人都拥有的亲情和爱。
玄烨叹了口气,他一转身才踏出承乾门,突然一阵琴声伴随着婉转动人的嗓音不知从哪儿飘来。
庭院深深深几许?
寒梅似雪,帘幕无重数。
玉楼雕栏游冶处, 墙高不见青天路。
雪横风狂正月暮。
门掩黄昏, 只问春何处。
泪眼问花花不语,雪尽又是一岁去。
她还没唱完,玄烨已经不快地皱起了眉。这分明是一首宫怨。即便真是荒无道的皇帝也对宫怨甚是忌讳,何况玄烨自认勤政,外不倚外戚,内并无偏宠。他素来以前明为鉴,满人入关后裁减宫女人数,嫔妃宫女仅选旗女,这也是原因之一。这首宫怨到底是何人所唱?
他停下步子细辨,听这声音像是从承乾宫的后殿传来的。他快步折返回去,才踏进正殿,琴声和歌声突然都停了。乾清宫的执事太监见皇帝去而复返慌慌张张地就出来接驾。
“刚才在这院中有人唱歌吗?谁住在这里?”
太监诚惶诚恐地道:“回皇上,大概是吴常在,这后殿里就她一人住。”
“吴常在?”对这名字玄烨感到很陌生。“既然她住在承乾宫里为什么刚才不出来接驾?”
“回皇上,常在主子身子一直都不好,贵主子吩咐要常在主子在这里好好休息,尽量不要外出以免累着了。
“哦。”
玄烨跟着的太监往后院走,越往里走清冷的感觉益发强烈。小小的院子打扫的干干净净,正中只有一株梅花树挺着一身傲骨临寒独自开着。
“常在住在东厢,奴才去叫常在出来接驾。”
玄烨摆了摆手,他留下太监独自一人踏进屋子。推开门,扑鼻而来的香气和这后殿一样带着一股子清冷。前厅之中没有任何的装饰,桌上只摆着一套招待客人用的白瓷。五个茶杯都反扣着,看来嫌少有人来访。玄烨掀开帘子走入东厢,映入眼中的是一抹月白色的娉婷倩影。那人正俯首书桌前,她的身旁搁着的正是一张古琴。看来方才那一曲确实是她唱的。
她一味专注于眼前的宣纸上,并未注意到玄烨的靠近。玄烨低头一瞧,纸上所写正是方才她唱的词。
“泪眼问花花不语,雪尽又是一岁去。”她缓缓地念出这最后一句,一滴眼泪从她的睫毛中滚下“啪嗒”一声落在眼前的白纸上。
“你这是在怨朕吗?”
吴常在手中的笔“啪”地一声掉在桌上,她猛地抬起头,惊恐的眼中映出的是玄烨那张同样惊讶的脸。
原来是她!
玄烨微感惊讶,眼前这张透着苍白,眼角还挂着泪珠的脸,同他记忆中那抹始终带着羞涩笑容的娇颜相重迭。他猛地记起眼前的女子正是那日他亲自记下名的秀女吴雅氏!
祁筝惊恐万分,她“扑通”一声脚软地跪到地上。虽然刚才只看了一眼,但她很清楚眼前的人就是皇帝。昨日乾清宫的朝拜她也在场,即便站在最末,但也足够她瞧清御座上的人了。
“奴才奴才给,给皇上请安。”
玄烨俯视跪在他跟前微微发抖的较弱身躯,他到底还是有些心软。可转念想到她方才词里那些暧昧不明的话,他始终难抑心里的不满。“朕问你,你刚才在唱什么?”
“是,是《蝶恋花》”
玄烨皱了皱眉道:“朕知道是《蝶恋花》。”他俯下身握住祁筝的下巴微微用劲,一张梨花带泪我见犹怜的小脸顿时呈现在他眼前。“朕是问你,什么叫‘庭院深深深几许?’,什么又是‘墙高不见青天路’,为什么你要‘泪眼问花’?”
祁筝又惊又恐,她紧揪住膝上的衣摆道:“我我,奴才奴才眼看马上便是上元节,奴才忆起往日承欢双亲膝下,如今却无法尽孝心所以,所以才一时伤感。”
她跪在玄烨跟前,娇小的身子瑟瑟发抖。玄烨见她说的可怜心里也没那么恼火了。可她唱出宫怨也是实情,玄烨再怎么大度宽容心里总有疙瘩。
他猛地撤了手,冷冷地看着眼前快要将红唇咬出血来的女子。祁筝屏息看着眼前的帝王,只见他眼中闪过一丝不明的意味随后转身而去。她瘫坐在地上,久久说不出话来,而背后已是一片湿冷。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祁筝才有力气扶着桌子从地上站起来。她颤抖着坐下,拿起桌上的杯子倒了杯水。她用不断发抖的双手紧捂着杯子,凑到嘴边猛喝了好几口,这才稍稍平复下内心的恐惧。
那时,阿玛的责骂她置之脑后,额娘的哭求她充耳不闻。她苦苦地撑着挨着,在后海边等了三日。而后,她心冷了。一场痴情相付换来的是他的绝情冷漠和一场大病。
好容易从鬼门关上回来,入宫的日子也不能再拖了。额娘给她化了妆掩饰病容,又哭着给她收拾了些衣物。翌日一早内务府的轿子来了,身子还虚弱的她就这么生生和父母分离入了宫。
乾清宫的差事内务府早就安排其他人顶了她的缺,玄烨国事繁忙又哪里还会记得她。她早已哀莫大于心死,只求在这里平安度日。佟贵妃的意思她不是不明白,可是那日对那负心人的承诺还犹在耳边,她说过“纵被无情弃,不能羞。”即使福全负了她,可在她心底早就认定了他是她今生唯一的良人,又怎么能再去侍奉皇上呢?
她本想就这么安安分分冷冷清清地过一辈子,把那情,那人,那记忆统统埋在心底,可谁知早上在慈宁宫太皇太后突然提起“裕王福晋”她一时激动不能自抑。
她这才明白事到如今还想着那个人,还念着那个人,还记着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情到此处已是不能抑止,悲怆之际她禁不住抚琴唱出这满腹的哀怨,谁料竟引了路过此地的皇帝前来。
如今惹恼了皇上怕是要在这偏院之中过一辈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