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座闪闪发亮的圆形钟面,就像怪兽的两只巨眼,盯着眼前这场国际像棋大赛。
长长的红色钟摆滴滴答答来回晃动着,两个钟面显示着不同的时间,代表克里斯蒂的钟面显示的是一点差二十分,而其对手正苦思冥想,他的钟面上显示的时间是一点差五分。就只差五分钟了,现在除非克里斯蒂犯下极其愚蠢的错误,他才有可能扭转败局。但这种事情百年难遇,看来他是败定了。
克里斯蒂一动不动地坐在那,就像一只难以捉摸的坏鹦鹉。他双肘支在桌上,拳头紧握着,撑着下巴。嘴巴嘟囔着,显得十分傲慢无礼。他宽阔而隆起的前额下,一双黑眼珠斜着已成定局的棋盘,但在面罩下,他太阳穴上肥虫一样的静脉暴起,霍霍跳个不停。比赛已经进行了两小时零十分钟,他流的汗足有一磅重。刚才走的一步臭棋仍使他如梗在喉,但对莫卡列夫和在场的观众来说,他仍不愧是“棋坛高手”。他的棋路被人们比喻成吃鱼,先去鱼鳞,后去鱼刺,然后一口吞下鱼肉。克里斯蒂已在莫斯科国际像棋赛上两度夺冠,这次是第三次比赛,如果他再次胜出的话,便可圆了他当一名国际像棋大师的美梦。
场内外皆是寂静,除了克里斯蒂钟摆走动的声音。两个裁判员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这对莫卡列夫来说,已经回天乏力了。而克里斯蒂已经进入了拒吃对方弃兵的局面。正在这时,莫卡列夫还在拼命维持,直到他第二十八的棋子被吃掉。他在这步棋上浪费了太多时间,也犯了致命错误,而这些失误又在第三十一和第三十三步棋上重演,难怪他要处于下风了。但是谁又能看出来呢,毕竟他这一个星期以来,过关斩将,打败了全俄罗斯的对手才走到这的。
赛场对面的观众席上一阵骚动。克里斯蒂的右手慢慢地在脸颊上滑动,之后他的手在桌上来回划着,看得出,他是在思考怎样走棋。他的大拇指和食指张着,就像一个粉红色螃蟹的前螯,时而张开时而收拢。他的手,拿起一个棋子,轻轻落下,然后手又慢慢摸回到脸上。
看到这里,观众们嗡嗡议论着。在巨大的墙图上,大家可以看到第四十一步棋其实是个迂回棋,这样一走,这个R-KT8一定会被吃掉。
克里斯蒂压着他钟摆的底座,陷入了沉思中。他的钟摆已经停住了,现在他只剩下一刻钟了。而与此同时,莫卡列夫的钟表开始记时,红色的钟摆无情地走着,敲击在莫卡列夫的心上。
克里斯蒂往身后的椅子上一靠,他的手平放在桌上,冷冷地看着对手泛光低垂的脸,他仿佛可以看穿他的五脏六腑,这个时候他正承受着巨大的失败带来的痛苦,就像中了标枪的美洲鳗一样在痛苦中翻腾。莫卡列夫,乔治亚苏维埃社会主义共和国的冠军,明天他就要回乔治亚苏维埃社会主义共和国了,并且要呆在那了。这一年的任何时间里他都只能和他的家人呆在那,不准到莫斯科来。
正在这时候,一个身穿便衣的人从赛场周围的围栏下钻了进来,对一个裁判悄悄地说了几句后,然后递给他一个白色的信封。裁判摇摇头,指指莫卡列夫的钟,对他说只剩三分钟就结束了。那人又向裁判嘀咕了几句,只见裁判满脸不快地点点头,擂响了手铃宣布道:
“克里斯蒂同志有急件,比赛暂停三分钟。”
大厅中出现了一阵骚动。虽然莫卡列夫按照惯例,坐着那也一动不动,只抬头仰望着高高的天花板。但是观众们知道,这届棋已深深地印在了他的脑子里。对他来说,暂停三分钟,无疑是给他加了三分钟额外考虑的时间。
克里斯蒂感到相当恼火。但是他还是坐在椅子上,面无表情地接过裁判递给他的一封没有地址的信封。他一副无所谓的样子,用手指拆开信封,从中抽出一张既没署名也没有地址的信笺来,上面用他非常熟悉的大号字打印着:
速归
克里斯蒂把信纸折好,小心地装进上衣的口袋里,准备以后把它销毁。他看了看站在裁判身后的便衣的脸,他正不耐烦地盯着他,像是催他马上就走。可恶的家伙!克里斯蒂心想,这种人可真要了命了。最后三分钟了,绝不能功败垂成。他居然如此无礼,这简直是对人民体育事业的侮辱。他硬着头皮对裁判打了个手势,示意可以继续比赛,可自己心里还是很不踏实。他一直躲着那个等在一边的便衣的眼睛,可是,越挣扎,绳子捆得越紧。
裁判摇了铃,宣布比赛继续进行。
莫卡列夫慢慢低下头来,他的时间本已用尽,但有了这三分钟的暂停,使他还可以继续顽抗。
克里斯蒂心里忐忑不安,他这种做法在“锄奸团”以及其它国家机构中是从未听说过。这事毫无疑问会向上汇报,如此违抗命令,玩忽职守,后果将是什么呢?被G将军痛斥一顿,再在他档案上记上一笔,就算是谢天谢地了。最坏的结果呢?克里斯蒂不敢往下想,也不愿意去想。不管到时候发生什么,胜利的甜头已经在他嘴里变得苦涩了,不用说,桂冠同枷锁将会一同降临在自己头上。
比赛终于要结束了,莫卡列夫的钟面上只剩五秒钟了。他低下眼皮,点头表示认输。裁判摇了一下铃,宣布比赛结束。观众们站了起来,大厅里掌声响成一片。
克里斯蒂站起身,向对手和裁判行了礼后,又向观众深深地鞠了一躬,然后跟着那幽灵般的便衣警卫钻过围栏,冷峻地分开闹哄哄的崇拜者,朝门走去。
锦标赛赛场外的普希金大街上,一辆黑色的轿车停在如往常一样喧闹的一家黑色的ZIK酒吧旁边,此时发动机正突突作响。克里斯蒂钻进后排座,关上车门。那便衣也跳上踏板,钻进前排座位,于是司机就推上了排挡,车子如离弦箭一般冲了出去。
克里斯蒂心里明白,向便衣道歉毫无用处,同时也是有违纪律的。他毕竟还是“锄奸团”的设计司司长,荣誉上校。对这个组织来讲,他的脑袋就好比金刚钻,锋利异常,因此他的作用至关重要。或许这能使他从这场麻烦中解脱出来。望着车窗外的夜色,他琢磨了一会儿该如何为自己辩解。车子很快驶上一条笔直的大道,一轮满月挂在天空,照耀着克里姆林宫那洋葱形塔尖,地上一片银色。车子在总部门前停了下来。
便衣警卫把克里斯蒂交给了G将军的副官,并递给他一张小纸条。副官扫了一眼,抬了抬眼皮,半扬着眉毛,冷冷地打量着克里斯蒂。克里斯蒂没吭声,心平气和地看着他。副官耸了耸肩,拿起内线电话,向G将军通报。
他们一起走进了G将军的大房间,克里斯蒂不安地向脸上挂满浅笑克拉勃上校点头致意,然后在桌子旁坐了下来。副官走到G将军身边,呈上那张纸条。G将军瞟了一眼后,恶狠狠地瞪着克里斯蒂。当副官关门走出去后,他便换上了笑脸,和颜悦色地问道:“同志,这是怎么回事?”
克里斯蒂对这句问话相当平静,他镇定自如,他知道他编的故事肯定能将上司打动,便从容地回答道:“在观众眼里,将军同志,我是位职业棋手。今晚我已是第三次获得了莫斯科国际像棋比赛的冠军。假如,在比赛的最后三分钟里,哪怕我的妻子在赛场外被人暗杀,我照样也会无动于衷的。观众们都在看着我,他们和我一样,把整个身心都投入到比赛中。如果我看过信后就马上退出比赛,在场的五千观众一定会胡乱猜疑。那样的话,定会流言四起,我的真实身份就会暴露。我的确是抗命耽搁了三分钟,但这完全是从国家利益着想。即使这样,一封信中断了比赛还是会成为人们的话题。我只得推说是我的一个孩子突患重病,为了证实这一点,还必须把他送到医院去住上个把星期。我为这次没能立即执行命令深感抱歉,但这个决定是非常难做的,可的确只能这样做。这样做的结果,对我们的部门是最好的。”
G将军若有所思地望着克里斯蒂那幽深的眼睛,心想:这人无疑是有罪的,但他的辩解却合情合理。他又瞟了一眼纸条,权衡利弊,终于拿出打火机,把纸条烧着,他扔掉正在烧着的纸角,把落在玻璃板上的灰烬扫到地板上。他没再说什么,而是梳理着自己的思路,这可是烧掉了克里斯蒂的全部罪证啊。克里斯蒂也在考虑,既然他罪行的证据已经烧掉了,那么就没有什么好往档案上写了。他感到浑身轻松,发自内心地感激G将军。他决定全力以赴去完成将要交给他的新任务。G将军对他如此宽大处理,他理所当然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克拉勃同志,请把照片给克里斯蒂上校。”G将军开始布置任务,就好像刚才的事压根没发生过一样,“接下来的事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