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看见那个巫婆是在我一个月零八天大的时候,她肯定是我见过的这个世界上最丑陋的女人,干枯而又蓬松的长发零乱地披散在肩上,皮肤犹如风干过后的腊肉却又如发酵了的软面皮一层叠一层地在勃子上,手臂上,脸颊上挂着。一双永远隐藏在头发后面的眼睛,一只塌陷而扁平的鼻子,一张干瘪下弯的嘴却又极不协调地组合在了一张拉长的麻脸上, 让人看了会滑稽地觉得这是一幅打乱了的拼图。
我记得第一次见到她我是哭了的,当时我的母亲抱着我,她就站在离我很近的地方开始跳舞,她扶着自己那肮脏而又残破的裙摆在那里肆无忌惮地围着我和母亲跳着,口中还在喃喃不停地哼着没人懂的小调--后来我才明白那叫符语.而门口则围满了村里的人,他们一脸虔诚地看着,我认得站在门口最前面的那个又黑又瘦的男人,他在我只有八天大的时候曾经让我叫他爸爸,而这也是我记忆中唯一的一次。
巫婆最后将一滴水洒在我的脸上,然后停止了跳舞。并给我带上一根用红绳吊着的黄布袋,然后她便走了。她走的时候门口的人群立马便裂开了一条缝,人们都低着头,将双手放在胸前一点声音都没发出,直到巫婆走出了很远。
我就是出生在这么一个荒凉而又偏僻的山村里的,我出生的那晚天上狂降暴雨,电闪雷鸣。我出生得非常艰难,母亲因为生我而身体虚脱,陷入昏迷,足足过了十个时辰她才渐渐恢复精神。所以后来母亲每次打我时都咬着牙狠狠她骂我到
——这个前世的冤孽,这个丧门星,存心要来害死我……
我是丧门星,村里人都这么认为,包括我自己在内。在我出生的那一晚村长便猝然身亡了,而在之后一个月的时间里又陆续有人死亡,整个村子犹如中了魔咒一般笼罩在一片黑暗之中。所以人们开始恐慌了,他们开始四处寻找破咒的办法,并最终将矛头指向了刚满一个月的我。
我家门口的人越来越多,他们都扛着锄头,铁铲之类的东西,他们很激愤地喊着口号并有冲动的人用锄头砸破了我家的门板。我那又黑又瘦的父亲躲在内屋里抱着头呜呜地哭着,而母亲则抱着我镇定地站在了大厅,她满头热汗,头发湿淋淋地贴在脸颊上,额前,并不时有汗珠顺着发尖向下滴落。
人们还在愤怒地吼叫着,我听不懂他们在吼叫些什么,只是看见他们的嘴在那里一张一闭伴随着各种奇怪的表情,我觉得这看上去实在是滑稽极了,所以我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而且笑声越来越大。
我看见母亲的脸色就在我突然发笑之际变得凝重和恐慌起来,她张大着瞳孔望着我,似乎是不太相信我会在这不合时机的情况下大笑出来。她看上去是那样的不知所措,终于她伸出了那颤抖的手来捂住我的嘴巴,并顺势一把将我的头埋进了她的怀里。
可这显然还是太迟了,我的笑声终于引爆了人们的怒火,她们开始向我和母亲的身上扔泥块甚至是石头。
人们的疯狂举动终于吓得我本能地哭了起来,我觉得门外那些人就犹如一群红了眼的野狗,不可理喻。
哭泣中,突然,我感觉到了我的身体在下坠,是缓慢的,于是我连忙惊慌地抬起头来看母亲,一滴湿润的东西顺着她的下巴滴在了我的嘴里,咸咸的,是血。终于母亲双膝与地板沉重相撞所发出的那咚的一声告诉了我身体下坠的原因。
狂躁的人群就在那一瞬间平静下来。片刻后,一位长者从群里挤了出来站到了最前面,他开始讲话了,我不知道他讲了些什么,但我知道人们的情绪渐渐低落了下去,最后人们竟悻悻地散去了,再然后那个女巫婆便来了,在几天之后,我再说一遍,那一天,我一个月零八天大!
我第二次见到那个巫婆是在我三岁那一年,那是一个寒冬的深夜,她还是穿着那件肮脏而破败的衣服,长长的裙摆在雪地里拖出一道长长的印痕。
顶着一身白雪她推开了我家的木板门,带着一阵寒风走了进来,油灯那微弱的光亮立刻在风中变得明明灭灭。
母亲就坐在堂前,牵着我站在她旁边,对于巫婆的到来她似乎并不奇怪,或许说她本来就是在那里等她。
巫婆将一包药放在了我母亲的手中,然后便转身走了,关上门的那一刻,寒风卷进来了一句话,那也是我听到她说的唯一一句话。
——在他十岁之前不要让他离开村子一步,否则会有不详的事发生,这幅药每天这个时候熬给她喝,一次取一勺,要慢火细熬……
我没有看到女巫婆说话时的表情,她是背对着我们的,但是我感觉到了母亲的手有了几丝颤抖。
当时正是三更时分,所以这副药叫做三更汤。
母亲不喜欢我,在我两岁那年她又生了一个弟弟,母亲对他百般呵护,千般疼爱,她会为弟弟做很多事,为他唱摇篮曲,为他喂奶,为他换尿布,有时还会为他扮鬼脸,逗他笑。而为我,她永远只会做一件事,便是每晚三更时分起来熬三更汤给我喝。
她很少对我说话,父亲也一样,父亲黝黑的背瘠永远只属于我的弟弟,我弟弟笑一下,父母便会觉得快乐,仿佛这个家庭只剩下他们三个。
我仇恨弟弟,我毫不掩饰地说,我仇恨他得到了那么多,而我却什么都没有,这种恨终于在一次我单独照料他的时候爆发出来,我出手打了他,只因为他在摇篮里没有理由的大笑,他的笑声也点燃了我心中莫名的怒火,我觉得那是他对我不怀好意的嘲笑,于是我出手打了他,他立刻便哭了,嚎陶大哭,他在我面前简直就像一位天才表演家,可是这样我心中还是没有一丝快乐的感觉。
他的哭声很快便吸引来了母亲,于是我不由分说地被摁倒在地,板子飞快地落在屁股上, 还听到母亲在那里骂着:
——这个前世的冤孽、丧门星,存心来害死我
我会莫名地在三更时分醒过来,然后便再难以入睡,于是我便会飞快起床,下地开始行走,犹如梦游一般。之所以说是犹如,是因为我并不是真正的梦游,只是我的身体失控,而思想仍然在进行。
我会到厨房门口去,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此刻只有厨房里才有一丝光亮的缘故,光亮是从灶里发出来的,在土灶的旁边蹲着一架瘦小而单薄的身体,那便是我的母亲。火焰在灶堂里跳跃着,吐着幽蓝的火舌,这让我联想到了扶着肮脏裙摆跳舞的巫婆。
母亲的脸在火焰与烟雾中飘浮着,忽明忽暗,我就站在门口抱着门柱探出半张脸去看她,她有时知道我在门口,但她顶多就扭头来看我一眼,缓慢的扭过头来看我一眼,有时甚至连这个细小的动作都忽略掉,她只是机械地往灶堂里塞着木柴,仿佛在她的世界里是一片安静,只有拾柴、烧灶、熬汤。
每一天都是这样,我会在每一天的同一时间重复干同一件事情。我的自由受到限制,从厢房到厅堂,再从厅堂到厨房便是我的整个生活空间。不停地走便是我的生命过程,而我生命中唯一能看到的表演便是母亲为我熬三更汤。
我终于想到了出走,虽然我知道从我很小的时候起母亲便严肃地警告我不要走出家门半步,但我知道我当时点头许下的承诺已经支撑到了尽头,我要拓展我的生活空间,我想看看走出了厅堂厨房之外的世界会是个什么样子,而我想到出走的另一个理由是我找不到继续留在这个家中的理由了。
我想到出走的时候,只差七天便满十岁了,当时正是夏天,天气很热,我是选择在正午时分走出去的,村庄很静,空气中弥漫着浮躁,我走出了村庄一百零八步远,是的,我清楚的记得我数过的是刚好一百零八步,然后我便遇见了一个不大的池塘,池水很清,当时我的心情很好,但我并不觉得我的好心情与池水很清有着直接联系。我相信我的好心情是源自一种对水充满向往的本能,于是我的脚开始不由自主地向池塘走去,我躁热的身体渴望着冰水的亲吻,渐渐地,水开始漫过我的腰,漫过我的肩,漫过我的下巴……
我觉得自己犹如一团火焰就这样脆弱的熄灭在了水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