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演教总坛。夜深露重。万家灯火俱灭,唯独一处院落未曾熄灯,院子里站着沙穆隐。
弯月斜挂天际,淡淡水云飘过,更添朦胧,叫人不饮自醉。?
沙穆隐的确有些醉了,不是因景,不是因酒,是因人。
他手里有酒,冰冷的酒,已被手心温暖。他站在那里,犹如一尊石像,沉寂的神情,似在等着什么,又似已等到心死。
萧圆步出房门,便看到了他,心中酸痛,她静静的走过去,静静的站在他身后,这个她爱恋了一生的男人,注定要让她心碎吗?她静静的看着他挺拔却落寞的背影,低声劝道:“相公,酒多伤身,你还是还是早些安歇吧。”她是个安静懦弱的女子,自小又三从四德家教出身,顺从惯了,很少出言劝丈夫,每次劝他总觉得心里虚浮不踏实,不劝又实在不忍见他这般自苦。?
沙穆隐终于动了,却也只是低下头,看着杯中浅碧色的酒,握杯的手很稳,死水一般的心却突然乱了阵脚,良久他才道:“回屋去,外面凉,你身子弱,禁不起风。”他仰头,喝下了这一海杯酒,甘醇的酒汁却已苦涩的要命。?
萧圆眼圈一红,说道:“相公,南儿快回来了么?”?
沙穆隐嗯了一声,已经微有醉意,随手又倒了一杯,这次却喝得很快。?
萧圆低着头沉默了半晌,嗫嚅道:“我们我们不要他回来,好不好?” ?
沙穆隐道:“你不是一直想他吗?”?
萧圆道:“我宁愿他永远不回来,我们就这样过一辈子”她竭力忍住想哭的冲动,声音却不由自主的哽咽发堵。明知道眼前的人心里没有她,她却忍不住的想要爱他,只为那偶尔一瞬的温柔,抛弃了一生年华?。
沙穆隐皱了皱眉,道:“我的事你究竟知道多少?”?
萧圆道:“知道一点点”?
沙穆隐怒道:“一点点?只是一点点吗?我看你知道的不少啊,你怎么知道的?我身边是不是有你的心腹?”?
萧圆大气不敢出一口,说道:“没有”?
沙穆隐霍的转过身来,看着不敢抬头的她,说道:“没有?那为什么这几个月来我的事你都知道?”?
萧圆退了一步,微微抬起头,道:“我虽愚笨,与你毕竟是夫妻,同在一个屋檐下,我多少会听到一些风声,何况,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你夜里”?
沙穆隐怒气上冲,又是梦出卖了他!别人不知道,她竟先知道了。他怒视着她,举手便要一掌击下。这一生,所有人见到的全是他的风光侠义,一切的痛苦与脆弱全被他深埋在心底,而眼前这个女子,竟似连他痛苦的根源都万分清楚。这是他的忌讳,那份疼痛,他只想一个人承担,不容许任何人涉足!
萧圆本就畏怯丈夫,陡然见他目露凶光,登时吓得脸色惨白。这是他第一次对她发火,她从来不知道温文儒雅的他发起火来如此可怕,她不会武功,又不敢闪开,连忙闭上了眼。?
一阵冷风吹来,沙穆隐激凌凌打了个冷颤,酒意微醒,见她身子发抖,吓得双唇都泛了白,不由得心中懊恼,实不该酒后失控,居然对这样一个柔顺怯懦的女子起了杀意,更何况这个女子还是为他担忧为他心碎为他毫无怨言的献尽一生对他关怀备至的结发妻子。他看着自己的手,眼神痛楚,忽然一掌落下,重重掴在了自己脸上,顿时脸颊肿起,嘴角沁下一串血迹。他已无脸再看她,转身向外走去。?
萧圆吃了一惊,连忙睁开了眼,急叫道:“相公”?
沙穆隐脚步凝了凝,仍向外走去。萧圆飞步追来,一见他肿胀的脸颊,目中泪水再也控制不住落流而下,举袖去拭他嘴角的血迹,哭道:“你又何苦如此?打你,还不如打我”?
沙穆隐叹道:“我不值得你这样”谁说封建礼教下的女子不懂爱情?他错了!他又错了!此刻他真希望自己又瞎又聋又哑。娶她,不是为了相爱,而是为了不会相爱,他已给不起爱,可是她呢?他已无心,她却何其无辜,整个身心都给了他,却得不到真心的回报!?
萧圆拉着他的衣袖,低泣道:“你不要走,我我错了,你不要生气”?
沙穆隐眼神复杂,道:“你有什么错?我又有什么气?”为什么从来没有想过她的心?是以为胆小怯懦的人不会懂感情吗??
萧圆道:“我是你的妻子,你心里没有我我不怪你,只是你不该再把我当成外人求你不要再那么排斥我了好不好?”?
沙穆隐心中更痛,她是他的妻,本该是今生最亲密的人,他却一直将她看成了外人,不愿她走进他的心,所以才会酒后失控要杀她?
风渐大,隐隐传来痴怨的歌声:“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不如怜取眼前人”
沙穆隐再也受不了,推开她便要走,没想到用力过大,登时将她推倒,滚了出去。沙穆隐一惊,连忙抢过去抱起她,道:“圆圆,你你摔到哪里了?”?
萧圆道:“没事”眼泪却已不由自主流下,沙穆隐心中愧疚,伸手为她拭泪,沾湿了袖子上大气华丽的装饰花样,这是她为他做的衣服。他的每一件衣服她都不假于他人之手,都是她一针一线缝制而成。她说为他多做一点事,就多一份欢喜,她说嫁给他是她这辈子最大的幸福,可是除了丰衣足食,他却没看到他给过她什么幸福。他突然间明白,她宁愿用一切去换他的一颗心,就像,他对那个人。
愿得一心人,白首永不离。
那个人,是他,愿意用天下去交换的,却在二十多年前与他人奔走塞外,独留下他苦守这再无意义的天地,把这一生的时光苦苦虚度,却再也没能等来她的回头
萧圆抓住他的手,说道:“相公,你不要生我的气,我再也不顶撞你了。”?
沙穆隐回过神来,扶她站起来,目中痛苦流转,说道:“你从来没有顶撞过我,我也没有生你的气,我我是在气我自己!”?
萧圆低声道:“不论怎样,求你不要不理我”?
沙穆隐道:“你明知道我不喜欢你,为什么还对我如此好?”?
萧圆道:“你是我丈夫,我当然对你好,你若是不理我,我宁愿让你让你一掌打死”?
沙穆隐不由得握住她的手,黯然道:“刚才是我不好,吓到你了。”?
萧圆轻声道:“相公,以后你觉得我错了,直接打我骂我便是,千万千万不要再一走了之了。”?
沙穆隐张了张嘴,又闭上,放开她的手,转过身去,叹了口气,道:“我们都是四十多岁的人了,你为什么一直看不开?”?
萧圆道:“她早已经是有夫之妇,二十多年的分离,你不是也没看开么?”?
沙穆隐心中一颤,低声道:“我出去走走,你先睡吧。”?
萧圆心中又苦又急,道:“相公,我再也不说这种话了,你你不要走,不要再丢下我一个人!”?
沙穆隐道:“我早就跟你说过你不能对我太好,否则,最终只会苦了你自己。终有一天,我会离你而去,到时,你该怎么办?”?
萧圆眼见他头也不回的走了出去,哭倒在地,即便有倾城之容,不得心爱之人的心,再美也毫无意义,何况她只是个稍具资色的寻常女子。她真希望刚才他那一掌打下来,虽然当时害怕,可是这一掌之后她就什么也不怕了。昏昏沉沉中,也不知过了多久。“相公,相公,我究竟怎么做,你才会好过一些?”?
一声叹息传来,沙穆隐不知何时站在了院门口。?
萧圆大喜,站起来便要奔过去。沙穆隐却道:“站住!不许再走!”
萧圆只得站住,禁不住泪如雨泻,泪光浮动中,丈夫的身影一阵清晰,一阵模糊,似是忽近忽远,难以捉摸。?
沙穆隐凝视她良久,才缓缓说道:“圆圆,这些年来,我并非不知道你对我的好。可是,你越对我好,我心里越沉重难过我真希望你会平常心待我,最好视我为空唉!偏偏偏偏你却一片痴心待我,我今生真的无福消受,真的消受不起”他声音欲来欲低,微微低下了头,说不尽的苦楚无奈,窒闷难过。?
萧圆颤声道:“今生今世,你都不肯不肯接纳我么?”?
沙穆隐沉默了一会儿,低沉地道:“对不起。”?
萧圆伤心之极,浑身发抖,想大哭,却说什么也哭不出声音来,然越是这等无声之泣,气噎喉堵,越是厉害。?
沙穆隐不忍再看,说道:“我知道你心里难过,你你打我一顿吧。”?
萧圆闭了闭眼,缓缓转过身,向屋里走去。她恨谁?她谁也不恨,丈夫不喜欢她,本就是无可奈何之事,这一生,她除了自吞伤心泪,便是顺从命运,她从没想过要去恨谁。今晚上的话语行动已是她这个小女子最大的出格限度,出手打丈夫,还不如叫她去死更容易些。?
沙穆隐见她脚步踉跄,心里难过,叹了口气,喃喃道:“我是个无心的人,叫我如何接纳你?我负你良多,却已许不起诺言,今生,来世,我只能给她,无法再负那么多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