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几天的大雨将弋阳皇宫浸泡得仿佛失去了根基,甚至连人们的表情也因为多日未见阳光而日显苍凉伤感。
绵绵细雨周密而仔细地覆盖住这座精致皇家小院中的每一个角落,通往禁闭着房门的主厅的砖红通道两侧,两排卫士纵向一字排开,雨水沿着他们铁灰色的冰冷头盔亮晶晶地滑下。透过雨雾,檐下横向站着一队神色黯淡的侍从,瞪着空洞木然的眼睛懒懒地注视着眼前铺天盖地的雨雾。风悄悄地鼓动着他们轻盈的麻制官服,于是,那瑟瑟抖动的宽大衣袖,就成为了此时死气沉沉的潮湿空气中惟一的一线自由。
庄青霜突然想笑,她想大笑。大殿上的那一败,还真真当当败得彻彻底底。可自己到底败给了谁?败给了先帝?败给了萧后?败给了弋鸿宣?还是败给了凌君涵?
思绪不由地回到了几日前,那时的自己还是意气风发的自己——
“丞相大人,就由你来宣读先皇的遗诏吧。”这是皇帝死后第一次朝会,在今日的朝会上我要宣布我的儿子将下这个王朝新的君主。我笑得那样灿烂,妖娆,到了此刻我才发现自己那时的信心竟是那样讽刺。
看到姓萧的女人脸上闪过的慌乱让我更加的确信我成功了。早在十几天前,她便被我赶出了皇宫,今日我特地也请了她过来,只不过是想看看她永远端庄、波澜不惊的脸如何显出前所未有的恐惧和无所遁形的绝望。
“什么遗诏?”殿上的朝臣一部分闪过异色,我知道那是今后我要除去的人;另一部分则是了副了然的表情,我知道他们是我的盟军!
“是,老臣遵命。”看到蔚修远微微颤抖着接过圣旨,我知道此刻他在害怕,是啊,六王爷的丈人,你将来的生活会好过吗?我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敌人!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感大限将至,不久于人世。九皇子弋炜宣才智过人,甚得朕心,今立其为太子,在我百年后继承大统。钦此。”蔚修远一字一顿地读着圣旨,从他渐近死灰的声音中我知道他已经绝望了。
“众位卿家,可听清楚了?”我嫣然转身,只见殿下齐刷刷的一片跪地身,萧氏的那个女人更是晕厥了过去。
“臣等谨遵先皇遗命。”一大帮人齐刷刷地跪地。
“好……”我笑得更加放肆,因为胜利已经属于我了。
不对,竟然还有两人未跪下——是,弋鸿宣和凌君涵!
我到底哪里出错了?我闪过一丝惊慌,不是原自本该被我派去的杀手杀死的弋鸿宣,而是因为凌君涵!
“众大人何必这么早就认了主子呢?”弋鸿宣轻瞥一眼被太监扶着的皇后,径直走到我的身边,“大家难道不确认一下遗诏的真假吗?”
“当然是真的,陛下口述,凌大人亲录,岂会有假!”弋鸿宣沉稳的声音让我感到前所未有的不安,可我必须镇定,我不能自乱阵脚,而且这圣旨绝对是真的!
“哦,凌大人,可有此事?”弋鸿宣剑眉一挑,对凌君涵道,眼神中的自然、自信是我从来未看到过的,这一刻,我完全慌了。
“回六王爷,确有此事。”凌君涵的话稍稍让我心安,“不过,这一切都是庄妃娘娘逼臣做的。臣知道此事干系到我弋阳王朝的兴衰,所以在娘娘逼迫皇上写下诏书后,臣只盖了玉玺的印子,而陛下的贴身印玺却没有盖上。”
我不敢相信上天竟跟我开了这样一个玩笑。我只是一个后妃,根本不知道圣旨上除了玉玺的印子,还要有皇帝贴身的玺印。我慌乱地从蔚修远手上夺过圣旨——果然没有!可我不能自乱阵脚,我尽量保护姿态,狡辩道:“皇上当时已病得虚弱无比,根本没有力气盖上他的玺印。“
“即便如此,你的圣旨也还是假的。”又是凌君涵,他的话彻底粉碎了我最后的一线希望。
“你倒说说我的圣……圣旨怎么就是假……假的了?”
我有些结巴,不是不自信,而是已感到失败的迫近。
“娘娘是要证据吗?”这次表面看来儒雅至极的凌君涵却让我只感到威胁,“众大臣都知道,我朝所有的圣旨都一式两份,一份在收旨人的手里,另一份放在皇宫的档案馆里,可里面根本没有你的圣旨复本,要我们如何相信你?”
“哦,原来如此。我还以为父皇写了两个遗诏呢。”弋鸿宣温和的笑深深刺痛了我的眼睛,比凌君涵的笑更让我觉得不舒服,“来,蔚丞相,你就帮我再读读父皇的遗诏吧。”
“是,老臣遵命。”此刻我知大势已去,而我即将万劫不复。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感大限将至,特立六皇子弋鸿宣为太子。九皇子甚得吾心,命其在朕死后,一同入陵。钦此。”
什么!弋鸿宣你当真好狠,竟然连自己的弟弟都不放过!我一向以为淡泊处世的人无争位之心,原来最厉害的人是你,笑到最后的人是你!
“谨遵陛下圣命。”那帮愚人又是齐齐跪了一地,像刚才朝拜我一样朝拜弋鸿宣。
这一天,我以为自己拥有了天下,却原来我失去了所有。
“吱——”门开了,绝然没有想到自己现在竟会落得如此天地的庄青霜才从自己的思绪中回过神来。
“是你?”女人怔怔地望着这个让她在顷刻间失去一切的男人,他跟冷傲之是多么像啊,只是,只是他是个阴冷的男人,永远也不会有傲之那样纯净的笑。思及此,庄妃不禁露出个嘲讽的笑容。
“臣是来送娘娘上路的。”温文尔雅的话语里透出一丝杀气,看到女人露出的笑容,凌君涵不禁皱了皱眉。
“为什么?”庄青霜实在想不通面前的这个男子为什么要出卖自己,无论是弋鸿宣还是自己都可以给他想要东西,甚至他选择自己,那样好处更多。
“你真的不知道?”男子随便将端在手上的托盘轻轻放下,因为上面盖着白纱,所以看不清里面到底放了什么。
“难道我应该知道?”庄妃深皱眉头,眼前这个男子是自己一手提拔的,她实在想不出有什么理由他要背叛自己。
“看来娘娘的忘性很大呢!”凌君涵随便找了个位子坐下,似乎是想长谈,可一脸无所谓的态度似乎又表明他不想与这个女人多扯。
“是白绫,还是鹤顶红?”庄青霜不想在这个问题上多作纠缠,她只求速死,只是她万万没有想到,无数次用在别人身上的把戏如今却落在了自己身上。
“都不是。”男子满意地看到话音落后女人脸上露出的惊恐后,轻轻转身走了。
望着熊熊燃起的火焰,里面传来女人撕心裂肺的惨叫:她得到报应了,为什么我却高兴不起来呢?
男子的心情一如他脸上的神色,阴沉晦暗得仿佛一件被锈迹啃噬的前朝铁器,麻木沉默地应付着眼前流逝的时光。
报仇并没有带给他任何快感,对权力越来越强的欲望让他有窒息的感觉。
凌君涵所料未差,辰时刚过,窗外的雨便淅淅而止;而朝堂上的风暴也在片刻间被平息了——弋鸿宣顺利登基,庄妃落网,庄氏一干人等亦悉数被治罪,被斩的被斩,发配的被发配,入狱的入狱,朝堂上总算暂时恢复了平静。
彼时若然正躺在软塌上睡得迷迷糊糊,一夜未睡的她刚刚收到凌君涵派人从宫里的消息说一切顺利这才放松了神经沉沉睡去。隐约中有人来敲了门,和慕吟悄声交代几句后,耳边又回落宁静。
正想着翻个身再睡时,却听得屋外吵闹声越来越响,隐隐中还有陌生女人的哭叫声。
“慕吟……慕吟……真吵。”若然睡得很沉,有些醒不过来,只得喃喃唤呼慕吟。感到有柔软的发丝缕缕戳上自己的脸颊,一阵轻微的酥痒。鼻中熟悉香气直窜心扉,明白过来是谁后,若然睡得更加安心。
“小姐,小姐,醒醒。”侍书轻推翻身继续熟睡的若然,事关人命,她不得不叫醒若然。
“侍书,小姐这么累了,难道真的要?”抱琴在一边低声问,语气有些矛盾和不忍。
侍书不说话,手上推若然力道却大了几分。
正被一个恶梦困扰的若然终于在侍书不懈的努力下醒过来,不满地嘟嘟道:“你们越发会闹了,竟连睡觉都不让了!”
掠影嗔责道:“自家主子的脾性你竟不知?小姐是睡觉最大,大过人命去!”
若然虽还睡得迷糊,可还是听出了掠影的话中话,不由地坐起,问道:“外面这么吵,生什么事了?”
“京城首富秦家老爷和夫人吵着要见小姐,像是希望小姐出手救什么人。”慕吟的声音,微微的柔,微微的哑,微微的淡漠清徐,融着满室的玉兰花香,动听而又迷人。
若然不由地哼了一声,冷道:“我的医术倒是名声在外了!随便有钱有势的人都要我来医,那岂不累死我?”若然会这么说也在情理之中,知道她会医术的人多半是对她有过杀意的,她自然不会高兴。
身旁的侍书在笑,不紧不慢道:“这京城首富倒也不是一般庸俗的有钱人,而且说来还与小姐有几分亲。”
“有亲?有亲又如何?”若然不屑道,却又忍不住补充,“哪门子亲威?”
掠影幽幽叹息,似是苦恼,但淡漠的嗓音中却又偏偏夹着一丝诡异的轻松:“小姐的表哥娶的是秦家唯一女儿。”
“什么?”若然有脑中迅速理清了些关系,却潜意识去不愿去接受,故而多作了问。
“刚才秦老爷说她女儿微音难产,请便了城中所有有名的大夫,却都束手无策,所以找上了小姐。”已经替若然从柜中取出正衣的慕吟缓缓解释道。
“微音?”若然这才想起,微音是过年有有的孕,可现在已是九月初,预产期早就该过了。
“也不知道他们从哪儿打探来的消息,竟来侍郎府请小姐,还大闹了一场。”抱琴终于趁众人停歇的间隙找到了说话的机会。
“他们着急也是情有可缘的,听说小姐的表嫂已经生了两天了,还没生下来,弄不好就一尸两命啊!”听着侍书的解释,若然终于明白那日慕容吟风迟迟未归,原来是微音要生产了。顿时心中五味陈杂,也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只像是有一道忽开忽闭的门在风中开开合合,时而气畅,时而窒息。
“他们人呢?”若然也不再做多想,径直问道。
“还在门外闹,说是不请到小姐,就不肯走,管家正在和他们周旋,姑爷是有命的,谁也不可打扰小姐休息。”掠影道。
“让他们去准备车马吧,我这就随他们去。”若然的临床经验虽没多少,可好歹也是学医多年的人,去看看,提个意见也是好的。
“是,小姐。”慕吟似乎微微松了一口气,忙将拿在手中的衣服给若然穿上,其他三个侍婢也相互默契地笑了笑,看来她们也都是心善之人,希望自己可以救那个叫微音的女子。她们与她只是陌生人,尚且能如此为她,那微音还是……还是自己的——“表嫂”?似乎自己更应该救她了。
弋京首富秦家在京城是响当当的一个户,秦老膝下只有微音一个女儿,嫁给了天下首富的少东主慕容吟风为妻,倒算得上是门当户对。微音难产两日,甚至里皇宫里的妇科圣手也被秦家二老给请出来了,可似乎依旧没用。秦家二老也是在走投无路的情况下,偶然听宫中的太医讲若然的医术如何的神奇,虽然从未见识过若然的能耐,虽然若然只是个女子,可若然却也是他们最后的希望,只得冒险试一试。——当然这一切都是秦家二老在与若然前往京城中慕容氏的宅地去的路上告诉她的。
只是若然奇怪,自己的医术慕容吟风是见识过的,可他为何没有来请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