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漾湖,湖水随风荡漾,一波一个圈纹,一圈一个回旋。初秋时节,偶尔风大,柔水化作激流,浪花微涌,一下一下轻轻拍打着岸边石阶。
弋鸿宣在岸边徘徊了许久,遥遥看着那个独坐在水中孤石上的人,想了半天,还是转身坐下,虽隔着一湖碧水,却也算是安静地陪着她。
听下面的人说,自从出了宫禁之事后她就是这样,总是一路疾行似飞,不说话,也不回头看一眼费力跟在她身后的众人,红衣锦裙摇曳于寂寞夜色中,广袖翩扬,似欲驾远去的闲云,仿佛看着她的人一个眨眼不小心,那云就飘散不见踪影了。
于是弋鸿宣只有飞快地随着她跑,紧紧地跟在她身后,一刻也不敢眨眼,一刻也不敢懈怠,直到途径青漾湖时,她突地飞身掠过湖面,停在了湖中央的大石上。
孤石虽四面环水,但弋鸿宣不是过不去,却也只是站在岸上眼睁睁地看着她离自己远去。腾空一跃而起的萧皇后已顾不得生气,只陡然觉得心底某些隐隐担心作祟的东西随着她这么一离感觉更强烈了。那种想抓却抓不住的惘然和惆怅,渐渐在意识里慢慢散开……偏偏她此刻却觉不出痛,只觉得心口发酸,难忍,却又必须忍。
风越吹越大,狂劲击打人身时,有推人倒下的力量。乌云压顶,越压越低,四面气流一时如被凝滞,寒气翻腾,池上浪涛顿起。一阵风起,湖水猛地越过了脚踝,弋鸿宣挪了挪身子,往上坐了一个台阶,寻了一处有青石避风的地方靠下。
一粒冰凉自空中蓦然落下,点在弋鸿宣的唇角,慢慢滑落。抬眼,刹那看见了倾盆而下的大雨。“下雨了。”弋鸿宣喃喃,湿润一点点沾满面庞,身子渐渐被冻得僵冷。想起母亲自那次事件后身子一直不怎么康健,弋鸿宣倏地站起身,再不管什么矜持和形象,伸手张在嘴边,对着湖中央的人喊:“母后,快回来。”
可她一动不动,清冷漠然得似也化做了石头。
“母亲!”弋鸿宣的声音更急了几分。
“你走吧。”声音轻轻传来,虽然周遭静是瓢泼大雨,可弋鸿宣还是听到了这细微得几不可闻的话语。
“你说过,你不会抛下我的!”弋鸿宣又朝湖中心的人喊了一声。
她终于扭过头看了儿子一眼,远远地看不清她脸上的神情,只知道她匆匆瞥过,又匆匆收回了视线。母子俩以前相依为命的一幕又泛起心头,萧氏不是没感觉。
“母亲!”弋鸿宣又唤了一声。
她身子僵直着,又不说话。弋鸿宣闭了眼,猛吸一口气,心一横,也不再犹豫,点了脚尖轻踏水面,朝湖间大石掠了过去:“走!”伸手拉住她的衣袖道。
萧后依然不动,手指轻轻扳开儿子的胳膊,摇摇头,长叹道:“儿子终于长大了,不需要我的帮扶就可以过河了……”
周身寒得像冰块一样,难怪她的身子有点僵直,手指抚过母亲轻软的发丝时,那黑发间那醒目的白色看得他心中一颤,指尖动作骤然停顿,按在那,动不得:“你的头发……”
“白了。”淡淡的笑容,平静的语气,似是在说一个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事实。
“为什么会这样?”弋鸿宣垂眸,盯住了那双冰冷得近乎寂灭的眼睛。
“怎么?是不是觉得不好看?”他左顾言它,抬头,看着弋鸿宣笑,笑容邪肆魅惑,眉眼飞扬时仿佛带着说不出的得意,说不出的快活。只是可惜,落入他眼中的那张面庞,曾经绝美的笑颜下,有抹怎样也藏不住的悲凉意味。
纵使世人皆不知,弋鸿宣也能察觉,也知道她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悲凉。
弋鸿宣愣了愣,跪坐到她身旁,双臂紧紧环住了她的腰,让自己身上残留的那一丁点零星的热度去温暖已冻得冰寒的她,就像母亲曾经对自己那样。沉默许久,弋鸿宣才开口问道:“我知道你现在不想见到我。”
萧后挑了一下剑眉,不答,却又突然激动地道:“为什么要这样?难道事先告知我一声都不行吗?”
弋鸿宣笑,不慌不忙地反问:“母后做的很多事又可曾事先告诉我了?”
萧后喉中噎了噎,闭目道:“是啊,你长大了,翅膀硬了,觉得我和你舅舅碍眼了。所以这么迫不及待地借别人的手想除去我们!”
弋鸿宣闻言抿了唇,目光在萧后脸上停留一刹那,后又马上移开,不吱声。
萧后咬了咬牙,头一扬,神色凌厉地道:“你是想将我和你舅舅置于死地啊!”
“母后,只要庄氏倒了,萧氏不就是第一大家族吗?”弋鸿宣将头转向别处,尽量不让萧后看到他眼中嘲弄的神情。
“什么?”凤眸瞥过来,目光含了些温度,“不是你暗中帮助庄氏将我逼出宫来的?”
虽然那双眼睛是平日里最熟悉的,此刻却不知怎地看得萧后有些心怵,墨玉般的眼瞳映着湖水浮光,折射出与平素毫不相同的锋芒,暗沉无底间,眸色浅浅却谲然而且多变,让人捉摸不透,也不敢随意揣度。弋鸿宣摇摇头,不动声色地道:“我若有亲卫,你岂会不知道?”
萧后眉尖一蹙,困惑地道:“然后呢?”
弋鸿宣低眸,目光直视萧后时,融着雨夜的颜色。或黑,或深邃,或寒。萧后被他瞧得不禁一个激灵,手臂不知不觉地自他身上撤下来,眼帘半垂,心中突突直发抖:“难道……难道是他?”
见萧后已经明白,弋鸿宣却又笑了,笑意深深,蛊惑而又迷人:“除了他,你认为还有谁?”
静默,无边的静默。
不知道过了多久,耳边已听不到雨声,随即有嗖嗖的冷风猛地吹入亭中,将半睡朦胧的萧后给冻得彻底醒过来。萧后睁开眼,看到亭角正有个熟悉的墨衣身影静静地伫着——他跟现在卧在病榻上等死的他是多么相像啊!所以也只有他才能猜到自己父亲的所做所为吧
“母后!你醒了!”弋鸿宣转身,上前几步,扶住身子有些不稳的萧后。
萧后低笑一声,轻轻道:“想不到他的心思藏得这么深,害得我误会你了。”
“什么都别说,我扶你回房休息吧。”弋鸿宣忙打断萧后,有些事情,本就碍口,他不想看到母亲愧疚伤心的模样,因为自己所做所为对她的伤害绝不比父皇的少。
萧后转过身来抱住了比自己高出一个头的儿子,手指轻柔地揉抚着他的长发、他的背,心疼道:“瘦多了。”
弋鸿宣撇唇一笑,站直身,上下打量一下萧后,道:“母亲才瘦了。”说罢,环起萧后,纵身一跃飞回岸上,又是了阵轻功将她送回了屋。
萧后突然拉住欲转身离开的弋鸿宣,示意他在自己床边坐下,她坐在塌侧低眸仔细看着他,面颊微微泛红,唇角动了再动,似不太好开口,终是咬了咬牙道:“依你看……他想谁登基?”
我拉住她的手,笑道:“母亲以为呢?”
萧后敛去笑容,眼帘半垂,眼神依然温柔,只是眸底隐隐多出了几分难以琢磨的凌厉之色:“如果他支持庄氏,我就是拼了命也不会妥协的!”
弋鸿宣弯了唇,笑道:“母亲不曾看透父皇,那是因为当局者迷。”
“他帮着庄氏,逼我出宫,现在又由着庄氏打压我们,除去我们的左膀右臂——我算是认清他的无情了。”萧后低声道,她倒是不曾想到他瞒着自己还有这样一支亲卫队,竟然临死还不忘将自己赶出宫。
弋鸿宣不动声色地瞅着她,慢慢道:“若父皇对你真是无情,那现在在宫内大殿的就是母后你了。”
萧后疑惑,反握住弋鸿宣的手,不解地道:“你……什么意思?”
弋鸿宣叹了口气,起身坐直,道:“庄氏和萧氏的壮大,父皇不是不知道,可任是其中一方的人做了皇帝,势必独大,父皇的英明又岂会容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萧后低了头,轻声道:“若他英明,又怎会被那个女人迷惑这么多年?现在还由着她……”
弋鸿宣笑了笑,尽量软下声来问萧后道:“如果父皇真是被她迷惑,真的是想传位给她的儿子,那为什么不直接下旨呢?何必转弯抹角这么麻烦?”
萧后一呆,不敢置信地看着弋鸿宣,仿佛透过他看到了那个男人。她咬了唇,呢喃道:“那他到底是何意?”
“父皇不希望任何一方势力独大,他现在打压你,便是想在将来留住你。至于庄氏,那势必只能被无情地牺牲了……”
听到这,萧后不禁蹙了眉笑得古怪,摇摇头,道:“你们倒是父子连心?看来你们早就连成一气了?”
弋鸿宣叹息着苦笑一声,凝眸看向萧后,轻声:“母后又不是不知道父皇最爱的是二哥;我也只是猜测父皇的意图而已。可若是二哥还在,那父皇的意图就不用猜了……”
余下的话弋鸿宣没有再说,但他想萧后应该明白,要不然弋煜宣也不会成为他们母子间的一个禁忌。
萧后怔怔地听着弋鸿宣一字一句慢慢道来,听到最后,她已是眼眸一红,晶莹的泪珠在眼眶中翻滚轻颤。她紧咬着唇,依旧美丽的容颜上看不出是怅是悲——有些事情,发生了,就注定无法挽回了,可她不后悔,只要是对弋鸿宣好的事情,她做了都不会后悔,即使他会怪她也无所谓。
弋鸿宣伸手拉拉她的手,柔声劝慰:“那件事……父皇应该早就不怪母后了。”
“你……你怎么知道我……”萧后惊恐地抬头。
弋鸿宣坐直身子,伸指抹去她眼角的湿润,微笑道:“母后也是为了我将来少一个劲敌,当时才见死不救的吧?”
萧后微红了脸,微怔后轻轻点点头,抬眸瞧着弋鸿宣,不自然地道:“他当真……当真原谅我了?”
“保住萧氏,不是最好的证明吗?”弋鸿宣眨眨眼,有意笑得轻松。
萧后不语,低下头,思索了一会儿后,突然道:“你什么时候知道这一切的?”
似乎是想明白了一切,萧后无措地望着自己的儿子,仿佛从来不曾看清过他:“怎么会……怎么会………”一瞬间,她只感觉夜凉如水,初秋的寒气穿透绵软的薄被,钻入丝薄的纱衣,冻得她手脚冰凉,全身瑟瑟。萧后明白,原来弋鸿宣早就知道了一切,而他也乐于庄氏现在趁着势头正盛,一步一步打击着萧氏——终究,他最后的目的,也是除去萧氏!
“母亲以为是什么时候?”温和清冽的语音毫无征兆地在响起,这是他一贯的声音只是现在在萧后听来却是那样陌生。
萧后闻言愣了愣,醒悟过来后,本能地挣开他的手,激动地道:“原来我们都在你的算计中……”
“母后……”弋鸿宣有那么一瞬的心软,却又马上恢复清冷道,“历代君王最不喜任何一方势力独大,母后不会不知道。”
“鸿儿……”萧后叹息一声,轻轻唤着他的名字。
“母后,孩儿总会长大的,有些事情终究是会变的……”弋鸿宣挑眉淡笑,潇洒得宛若经年岁月的痛已成了去无痕的风,可真的如此吗?
月光下,她的面庞依然秀丽,只是肤色白皙得有些不正常,微微泛着青,萧后神色复杂地盯着弋鸿宣,良久才开了口:“我知道,或许你今生都不会原谅我……”
“是,不会原谅,”弋鸿宣截住她的话,笑魇如花,“但我现在所为,并不是因为那件事。”
“那是为了……”萧后喃喃一声,亮如墨玉的眸底似掠过几许痛苦,“我情愿你怨我一生,恨入骨髓,但求你不要这样对我……我不想你每天对着我的只是一种不真实的亲情。”
弋鸿宣不置可否,眉眼下垂,不再看萧后。越看就会越心痛。这个年少的自己曾经用了整个生命去相信,用了整颗心去爱的母亲,这个曾经笑颜如春柳清漾,性情如溪水恬淡的母亲;这个曾对教给自己“忠信仁义”的母亲……笑自己当真无用,十多年前无法救下惨死的二哥;笑自己不够无情,不能狠下心来对待这个称之为“母后”的女人。终是长叹一口气,轻声:“母后好生照顾自己,将来的路还很长。”
“鸿儿……”、
脚才迈出去一步,却又被她这声呼唤给唤得生生收回。萧后走到他身边,伸指握住他的手腕,轻轻抬起。
“干什么?”弋鸿宣扭头看着她,眉尖深蹙。
萧后抿唇不答,修长的手指将他紧握成拳的五指一一扳平,温热的感觉由自己指尖慢慢沁入他冰凉的肌肤,触得弋鸿宣心头发慌。萧后轻笑柔声道:“母后只想你明白,母后曾经和将来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
“那母后可曾想过我要的什么?”弋鸿宣突然有些激动,“我根本不想要什么皇位!你以为这几年的淡泊都是我装出来的吗?不是,我真的对皇位一点兴趣都没有,我恨透了这个不知人情冷暖的皇宫!”
“鸿儿……”从未见过儿子这样失态地咆哮,萧后难以置信地望着他。
“不过这个位子是拿煜哥哥的命换来的,我一定会好好做下去!”弋鸿宣却又突然将话锋一转,道,“母后从未见过这样的我吧?呵呵,就像你没见过我的亲卫一样。”
萧后不觉中瘫坐在地,望着前一刻还关心着自己,后一刻便绝尘而去的儿子的背景,心里五味陈杂——“这就是报应吗?鸿儿,若你,若你知道了真相,该又是如何恨我?”
此时的萧后当然不会知道,是真相总有大白的一在。她只当是所有当事人都已魂归故里,那这一误会就让它继续下去吧。只是萧后做梦也不会想到真相来得那样快,报应来得那样猛烈,让人措手不及,让人无所遁形。
只是上天如果给她再来一次的机会,她依旧会选择那样做,即便不是为了儿子,她亦有萧家的子女的使命在身。她也曾只想在宫里获得和她的能力相匹配的、一个皇后应有的荣华富贵。她也只想保住自己的生命和地位,因为她和她身后的家庭为此付出的太多。但是权力不允许她这样,它化名为命运慢慢吞噬她。十几年来,哦不,如果说鸿儿当时还小不记得年月,那她记得再清楚不过,已经整整二十年了,这二十年来噩梦一直纠缠着她的每一个夜晚……人一旦站在了权力的交接口上,那只能逆流而上了,不是你死,就是我亡……有这样身不上已命运的人,萧后不是第一人,也不是最后一人。平民百姓有平民百姓的苦恼,皇公贵族有皇公贵族的无奈,切莫说谁更痛些,谁更苦些——不在其位,不谋其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