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证明,那晚若然的设想暂时仅仅只是设想而已。弋鸿宣才关了她半天,第二日便让她随着自己进宫去了。理由更是简单的可笑——先皇,也就是弋鸿宣的祖父,八十一岁冥寿,在弋阳王朝代象征九九归一的八一大寿是极其受重视的。按祖制,所有皇室成员都应参加,这就是为什么若然也有机会出席的原因。
许是弋鸿宣怕若然再对萧沁岚伸出魔爪吧,这次就派了蔚舒萌与若然同乘一驾马车,想来是因为蔚舒萌沉静稳重,由她看着若然弋鸿宣比较放心吧,至少若然是这样想他的。
“妹妹你也别担心,王爷一定还是想着你的,所以我呀要好好劝劝你,别总是跟王爷对着干,过些天等王爷气消了,你再去服个软,小俩口儿就没事儿了!”若不是蔚舒萌的一句“妹妹”,若然还真以为这个女人是自己的妈了。
“谢谢姐姐关心,妹妹我会注意的。”若然口头上应承着蔚舒萌的好意,心里却琢磨着这个女人为何表面上对自己比萧沁岚和沐茗雪都要好。
若然没注意自己来到古代后越来越不会掩饰自己,蔚舒萌像是看透了她心思般,笑笑道:“你一定在想我这么做到底有什么意图吧?”正如毕淑敏所说,世上有一种伪坦率,最需提防;他把许多恶毒的计策,摊到桌面上来;他把你对他的疑点,抢先说破,使你自觉心地龌龊,对他不起;他把事件的最坏可能一一预告,反倒让你觉得万无一失……
“我……”若然一时语塞,似有心思被人看透的窘迫。
“妹妹!”蔚舒萌拉过若然的手,神秘地笑道:“妹妹的姐姐是我和舒樱的母亲,从这边来算,我还应该叫妹妹一声姨母呢!”
姨母?这关系还真的挺乱的,直到蔚舒萌说出来,若然才想起南宫敬德的大女儿是蔚相的填房。这才知道贵族间的婚姻关系错综复杂,若然咧了咧嘴,勉强笑道:“这关系噢……还真挺奇怪的。”
“妹妹在外地久未归京,不知道也是正常的。”蔚舒萌倒也指明若然以前是个痴傻,好歹算给她保留了面子,“妹妹可知远空大师今日也来参加寿宴了?”
若然撇了撇嘴,一来觉得找几个和尚来念念亡灵咒也属正常,二来觉得蔚舒萌突然提到这个老和尚总有些蹊跷;前面吃过几次亏却也学乖了,倒不想再一个好奇惹什么祸事上身。
可蔚舒萌似乎没有注意到若然的刻意回避,继续顾自道:“其实远空大师是先皇的第四子,当今皇上的兄长,虽然长年飘荡在外,可这次是先皇的冥寿,身为现今皇室中最年长的男子,他理应出席。”
通过蔚舒萌的介绍以及侍书等人的八卦,若然终于在寿宴开场前弄清楚了自己师父——远空大师的来历。远空,俗名弋清远,是先皇的第四个儿子,而当今皇帝是第十三子,先皇的三个大儿子都早夭,本来登基的应该是四皇子,也不知其中出了什么差错,最后倒是怎么也轮不到的十三皇子被立为了储君。传闻是圣宠不断的淑颖太妃枕边风渐渐让皇上改变了主意,不立四皇子,改立十三皇子,所以皇上现在依旧很看重太妃,也很看重崔氏支持的三王爷;另一个版本来得更悬乎,淑颖太妃与四皇子本是一对恋人,可有情人终不能成眷属,女的嫁入皇宫,男的另娶尚书千金,四皇子因被父亲夺去所爱,从此无心权力,最后终于出家……只是,这就是真实的全部真相吗?
祭祀仪式好不容易结束了,大殿之上,气氛有些怪异。皇帝有些病歪歪地坐在正中央的龙椅上,以淑颖为首的三太妃坐在左侧第一席,身着僧袍的远空大师坐在左侧第二席,后面皇后妃子、皇子王爷大臣也依次就坐。四个女人坐在弋鸿宣的后面,若然觉得有些拥挤,待看了四王爷身后的莺莺艳艳,她顿觉呼吸通畅,空间无限广阔。
“今天花王来了吗?”本打算平平静静地度过这个饭局的若然冷不丁被淑颖太妃的一句话而喊成了大殿上的焦点。
“臣妾在。”若然无法,只得急急忙忙出位,却见淑颖没了下文,若然不得不提醒道:“不知太妃娘娘有何吩咐?”
淑颖别具深意地望了一眼闭目打坐的远空,笑道:“哀家只是想看看你有什么本事能让发誓不再收徒弟的远空大师破例?”
若然不禁愣住了,想到那日偷听的她与远空讲话的可能是萧潋晨的人,可能是弋鸿宣的人,可能是南宫敬德或是庄妃的人,却偏偏没有想到居然是只见过一面的崔太妃的人。
大殿之上也是唏嘘声一片,有觉不可思议的,有惊异羡慕的,更有不甘嫉妒的。远空倒像是早已知晓这一切似的,慢慢开口道:“机缘巧合。”
果真是个饶舌的老头,竟能想出这么噎人的理由,若然不禁在心中对这位师父大加赞赏。
“那恐怕也太巧了吧?”淑颖冷哼一声,看向远空的目光更为锐利,“不知道这会不会也是个巧合呢?”说罢,太妃对着大殿内侧轻道:“把她带出来!”
只见一个头发蓬乱的老妇人被两个上了年纪的嬷嬷架了出来,她的眼神空洞而茫然,手中却紧紧地握着一串佛珠,仿佛它真的能保佑她似的。可能是大殿内侧光线较暗,女人一下子出现在光线明亮的大殿上时,只得眯眼慌乱地看着声色犬马的人群也正带着同样的好奇望着她。众人的视线亦被这个落魄女人的突然出现所吸引,而忽略了远空眼中一闪而过的痛惜与慌乱,只有一直注意着淑颖太妃和远空的弋鸿宣将这一切看在了眼里。
女人因过度惊慌而显茫然的眼神流转人群,直到目光扫过若然时才重新恢复了焦距,突然她疯狂地想往前跑,却又被两个嬷嬷紧紧拉住,挣脱不得,女人突地朝若然大叫起来:“惜儿!我的惜儿!惜儿,你过来呀!……”
若然不明所以,环顾四周却不见有人回应疯女人的话,这才肯定她口口声声的“惜儿”果然是冲着自己叫的,心中的疑惑却更深。
“远空,你说这又该如何解释呢?”太妃满脸的皱纹硬生生地被她挤出一个象征胜利的笑容来,却不知那样只会使她的面目显得更加狰狞。
“母妃……难道,难道她是……?”皇帝像是突然想起什么,恍然大悟似地问淑颖,却是满目的不信。
淑颖太妃却不答皇帝的问话,只是对远空道:“睢瞧,连皇帝都认出她是灵惜了呢!”
远空终于停止继续掰动手中的佛珠,沉声道:“你明知道她不是,惜儿如果……如果还活着,也应该有她这个年纪了。”远空指了指庄妃。
太妃突然大笑起来:“如果说皇帝只有在册封她为灵惜郡主那天见过她一面,可能记错了的话,那她的生母恐怕不会记错吧?”
“你——”似乎远空拿太妃没有什么办法,只得道,“惠如已经变成那个样子了,你为什么还要带她来?”
“惠如?哈哈哈……”淑颖放肆地狂笑起来,“弋清远你不是说你了断红尘了吗?还记得这个疯女人做甚!”
“你……”许是太妃反驳得对,远空一时没了话语。
也正在此时,看似被制服的疯女人却突然挣脱了两个嬷嬷的手,一个箭步冲上去紧紧抱住了来不及反应的若然,激动地道:“惜儿!惜儿!是娘啊……”
连续发生的惊奇事件终于在此刻升华到了高潮,也让若然完全发懞了,她直愣愣地伫在那里,被疯女人紧紧地拥住让人动弹不得。若然无法,只是用唯一可以自由活动的右手拍了拍疯女人的肩,用尽量轻松的语气道:“这位夫人,我想你认错人了,我并不是什么惜儿。”
“你是惜儿!”疯女人终于稍稍松开了若然,披散的头发遮掩了面部诡异的嘲弄表情,“为娘怎么会认不清自己的女儿呢?”
若然只得苦笑,看看正坐前两个相持不下的人似乎没有停止的意思,而疯女人也依旧抱着自己呢喃,她只得重重地叹了一口气,以静制动。
“你们两个还不快将人拉开,不怕惊了圣驾?”萧潋晨从下座中站出来,走到一旁角落,对伫在一旁有些不知所措的两个老嬷嬷道。
“是,是……”两个老嬷嬷可担不起这个罪名,连连点头称是,上前用力扯开了那个疯女人。
事情发展到现在,稍微有点智商的人当然都明白了此事涉及皇族内部隐私,自然不允许被太多无谓的外人知道。皇帝自然更明白这个道理,于是迅速结束了宴会,将太妃、远空、疯女人,以及长得与灵惜郡主相像的若然带到了幽静的偏殿,看情形是想私了此事。
“母妃……”比之自己的亲大哥,皇帝似乎与这位太妃更亲近点。
淑颖摆了摆手,没想让皇帝继续说下去,却自己开口道:“你就不想对我说些什么?”
很明显她这句话是冲着远空去的,从她看远空幽怨的眼神中若然隐隐觉得他们关系非同一般,甚至有些暧昧不清。
“施主,二三十年前的恩怨,你又何必如此执着呢?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沧桑中带着浓浓的无奈,恐怕远空也知道如非她执扭,那便不会有今天大殿上的这件事了。
“屠刀?成佛?”太妃高傲地别过头去,冷冷道,“当时你怎么不渡我?”
远空重重地叹了一口气,道:“原来你还在怪我当年没有帮你?”
“我不是怪你,我是恨你!我恨你竟然为了这个该死的女人而拒绝,跟睁睁看我嫁给你父皇!你知道深宫对于一个才十五岁的少女来说意味着什么吗?你知道……你知道我的手上沾满了多少人的鲜血,我才能活到今时今日?”太妃说得很激动,声音也因过度激动而微微打颤。
若然怔怔地望着已进入疯癫状态的太妃,早就从历史书和电视剧中知晓这后宫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可却是第一次亲眼见到受害者用血泪痛斥着它,这种滋味老实说并不好受。可若然没料到很多年后的她,也会是这后宫的一员,并且双手沾满了鲜血……她会和这位太妃一样被仇恨蒙蔽了心灵,万劫不复吗?
“淑颖,当年的事就算是我不对,可你放过惠如好吗?”远空的语气中满是哀求,根本不像一个出尘绝世的高僧,“你杀了灵惜,她已经因此疯了……”
“什么叫算你不对?什么叫我放过惠如?”太妃没有因为远空的服软而觉得解气,反而更加癫狂道,“那谁放过我?啊!你这个疯女人——”不等太妃继续她的愤恨言语,便被不知何时挣脱的疯女人惠如捅了一刀,只是没人知道她的刀来自何处。
“惠如——”
“母妃——”濒颖太妃不可置信地握住深深没入她腹部的匕首,重重地倒下去,却被孱弱的皇帝接入怀中。
“杀死你!杀死你!杀死你……”惠如蜷缩在远空的怀中,颤抖着喃喃着。
“惠如,惠如……”远空用力喊着怀中的疯女人,似乎想将她拉回清醒的世界。
“惜儿,娘终于替你报仇了!惜儿,你看见了吗?娘用她杀你的这把匕首杀了她!”惠如突然仰望着殿的顶端,高声道。
“你……你没疯?”太妃的身体已经很虚弱,却不甘地指着疯女人问道。
“我怎么会疯?我怎么舍得疯?”惠如突然挣开远空的怀抱,恨恨地对太妃道,“我疯了怎么替我那个冤死在你刀下的女儿报仇?”
“太医,太医,来人,快宣太医!”方才像是被怔住了,直到太妃再次呻吟,皇帝才想起要叫太医。
“哈哈哈……”惠如又大笑起来,“惜儿,你放心地走吧……”笑着笑着,疯女人又哭起来。
“惠如——”这次远空没有靠近抽泣着的疯女人,面部表情比之前更加沉痛,“我一直以为割下灵惜面皮的是淑颖,却原来是你……可……她是你女儿啊!”
“女儿?如果我不那么做——”惠如的神色看起来有些不太对,似疯癫状,“你又怎么会想起自己是她的爹呢?你又怎会下决心离开这个女人呢?”
“你疯了?”良久,远空问道,却又像是自问自答地回答道,“你疯了。”
“我没疯!我为了等这一天,装疯卖傻二十几年,我没疯!”惠如亦很激动,很久没有清洗的面容因为极度兴奋而扭曲变形得厉害,“想不到还是惜儿帮了我,要不是这个女娃与惜儿长得一模一样,这个女人又如何会心慌呢?又如何会把我也请来?”
正欲随皇帝和太医们一起下去看看太妃伤势如何的若然因为疯妇提到了自己而决定留下来好好听听三十年前到底是个怎样的情况。
“相公,你说惜儿一个人在天上是不是很寂寞?我们要这个女娃去陪她好不好?她们俩长得这么像,一定合得来的!”说罢,疯女人一个箭步冲上来扼住若然的脖子,死命地掐了下去。
“惠如——”远空没料到她会如此做,正欲上前制止。
“你别过来!”疯女人喝住欲上前的远空。
“惠如,她根本不是与灵惜长得像,她只是带了惜儿的人皮面具而已。”远空生怕疯女人稍稍一用力就能掐断若然的脖子,只能远远站着解释道。
“那又怎样?”疯女人似乎没将远空的话放在心上,“南宫敬德负我女儿在先,我要她女儿偿命!”连这个都知道,她果然没疯!
若然觉得这个疯妇简单是变态,正欲用空手道对付她,却被远空脱口而出的一句话怔在那里:“惠如,她不是敬德的女儿!”
不过显然这个疯妇已经完全疯了,远空的这句话只对若然起了作用,疯妇按在若然脖子上的手劲却是越来越重。
“诶——”微叹一口气后,若然终以一个完美的过肩摔彻底制服了这个有着婉约名字的疯妇。
“惠如……”远空跑过来扶起已然昏厥的女人,看得出他对她还是有情义的,不然以他的武功,早在她挟持若然的时候就可以制服她,他之所以犹豫着没有出手,是因为怕伤着她吧?
“谁?”远空突然朝窗外冷喝一声,若然以为偌大的偏殿内现在只剩下自己、远空和已经昏过去的疯妇,却不想还有他人。
殿门外进来的是再熟悉不过的身影,墨色锦袍在他身上丝毫不显老气,反而更显别样奢华——来人正是若然的现任夫君,弋鸿宣。
“外面没有别人了吧?”让人吃惊的不光光是弋鸿宣的出现,还有老和尚对他的问话。
“没有。”弋鸿宣越过愣在那里的若然,恭敬地对远空道,语气中倒丝毫没有偷听被接穿的窘迫。
“你父皇对这件事情知道得比我还清楚。”更让若然摸不着头脑的是远空现在说的这句话,只是他前所未有的犀利眼神让若然不得不相信远空是认真的。
“我明白了。”弋鸿宣点点头,却不瞅若然一眼,顾自离去了。
见弋鸿宣像是没有看到自己一般,若然心中不禁有些小小的失落和隐恨,却又是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或许方才他没听清楚远空说的话也不一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