囡囡的脸皱了皱,她说:“唯哥哥,我也要跟你出去找哈哈。”
长孙唯跨出去的脚缩了回来,他看着楼下的囡囡,长长的波浪一样的黑色卷发披撒在她的肩上,阳光下泛着点点光泽,少女的睫毛长而密,忽闪间就在眼下投下两块小小的阴影。他的眼中忽然闪过丝怜悯:“你不是想找哈哈,是想去找你的酒鬼爸爸吧。”
有风吹过,魔铃下意识地抚了抚头发,才发现在这个幻境里,连风,她也不能触摸。
就在她以为囡囡不会回答时,只见她抬起头,说:“唯哥哥,你真聪明,我知道…你一直不喜欢我,我走了,你不是更开心么?”一句话断断续续,说得如此艰难,似乎在肯定什么又似乎在否定些什么。
静默,像一只钻进耳朵的幼虫,它消无声息地啃噬身体最脆弱的部分。四周只余蝉鸣声。
那是一种怎样的表情,凝固在脸上,长孙唯维持着这样的表情,好半天才说:“是,你走了,我当然开心,当然,肯定……”依然是断断续续的话语。长孙唯转过头,似乎看她一眼也吃力。
偷配的钥匙,被串在一只粉绸的手扎风铃上,风吹过,钥匙的金属材质敲击在铃铛上,发出好听的声音。囡囡上楼将长孙唯放了出来。
魔铃跟在他们身后,随他们左绕右转,躲避屋子里的其他人。 长孙唯说:“从大门走是出不去的,我知道一个出口,你跟我来。” 囡囡点点头。
长孙家的别墅建在半山腰上,背后就是茂密的林区。长孙唯熟练地翻过围墙,然后冲下面一伸手,语带挑衅:“还出去么,现在后悔还来的及。”
回答他的是一只白嫩嫩的小手,和瞬间扑进怀里的温热的身体。
力的惯性使他们从墙上翻滚下去,身体碾在枯枝落叶上,悉悉窣窣地响。十几秒后,魔铃轻飘飘地在他们身边落下,将一只手插进他们对视的空间里,她很想说:“喂喂,醒一醒,你们不是在跑路吗?”
无奈,他们听不到。
魔铃耸耸肩,她现在相信长孙唯是真的喜欢囡囡,因为,少年少女互相爱慕的眼光是骗不了人的。
一路上的艰难险阻,无外乎小女生的裙子又被树枝钩到了,踩到了块尖石头,绊了一跤,半只脚踏进水坑里等等等等……往后一切的纷繁复杂,最初也只不过是两个小孩子奇特而兴奋的冒险而已。
所以,当长孙唯在崖边用力拉着囡囡的手,叫道“抓紧,不要放开!”时,光阴就好像跟魔铃开了一个不好笑的玩笑,崖边一棵松树上,挂着小狗哈哈,魔铃此次任务的真正目的,正瑟缩着在风中颤抖。
最初的最初,少年以为他已经足够强壮,手臂足够有力,凭一已之力能够拉上一人一狗。少女以为她足够轻盈,身姿足够修长,够得着2米之外的“呜咽”的小狗。这个年纪的孩子,太过相信自已,亦或太过相信对方,都是一种错。
长孙唯喘着粗气,奔跑在回家的路上,他去搬救兵,风声呼啸在耳边,魔铃在他身后不住地催促,催促他快点,快点,再快点……但就像她自已对成年后的长孙唯说的那样――你无论做什么都改变不了历史。
魔铃跟随梦境转移的最后一眼,是囡囡手攀住岩石,脚踏在松树上,用血迹斑斑的手臂,维持着短暂的平衡。松树的另一边是小狗哈哈。一人一狗滑稽地对立着。她的面容焦急而不焦躁,像是胸中存有莫大的自信,自信这只是个小插曲,不消一会儿,就会有屠龙英雄,拯救落难公主。
但魔铃知道,她永远等不到他了――长孙唯在奔跑的路上心脏病发作,被人发现送进了医院,手术后昏迷了5天。第5天的夜晚,通红的火光照亮了半边天,火龙迤逦婉延在山道上,丑陋而狰狞。
长孙唯攒紧囡囡最后挂在树上的风铃,任钥匙粗砺的尖头刺进指尖。哭到力竭。
命运,与光阴一起,开了一个小小小小的玩笑,有一个女孩因这个玩笑而死。所以无论长孙唯跑得多快,她也不会等到他了。
多年以前,当魔铃还是个小梦魇的时候,她在山间碰到一个女孩,那个女孩说:“我在这里等一个人,等了很久很久……”
粉绸的风铃在枝丫间轻颤,敲击出好听的声音。魔铃将灵体从风铃上一把抓起,在放入口中之前,听她讲了一个关于等待的故事。
她说:“我以为他很快会来救我,我以为他是有点喜欢我的,最不济,也不会讨厌到…永远不想见到我……”
长孙唯平素的恶行恶状,让她几乎忘了,他还是一个病人。
那是埋藏在魔铃记忆最深处的一段影象,长久以来,她每吞噬一个灵体,就会选择遗忘掉另一些不太重要的,就像雪片飘落大地一样,重叠又重叠。
眼前的迷雾似被强光冲破,一下子豁然开朗。
魔铃立在长孙唯的床前,任月光披散在身上,长发随风,像水蛇一样舞动。
少年的皮肤病态地苍白,眉头紧蹙,像沉浸在痛苦的梦境里不得自拔。几天前他眼望窗外时那寂寞的神情,犹在眼前,魔铃用手指轻点在他的眉间,将白色的灵体缓缓聚积在手心。
“长孙唯,囡囡她说,‘我原谅你了……’”轻触的瞬间,长孙唯的眉毛舒展开来,面容慢慢趋于平静,呼吸变得均匀而绵长。
悠悠的一声叹息,像从心底深处传来。梦魇魔铃体内的最后一个灵体,少女囡囡,也得到净化,怨怼之气消失于无形。
……
不知道什么时候,阎殿梦司长出现在身后,他在打开的书页上勾上一笔,说:“5148号梦魇魔铃,恭喜你,100件任务圆满完成。你现在可以去转生池前排队了。”
月亮惨白地挂在天边,空气中飘荡着风铃清脆的响声。魔铃最后看了一眼床上的长孙唯,转身,微微一笑,将手中的灵体一口吞入,说:“不,任务失败了。”她的笑容狡黠,难得的还作出可爱的样子。魔化的纹路在她身上显现,像藤蔓缠绕在指间。
“为什么?”梦司长问。
摇摇头。“太久了,久到我都忘了我曾经答应过她的事――找到她等的那个人,问一声,‘你为什么不来救我?’……然后,带他来见她。”
梦司长合上书页,面无表情地离开了。
时间流逝……
后来的后来,梦魇魔铃还是梦魇魔铃,还在不停地做任务,不停地穿梭在不同的梦境中,看不一样的人生,听不一样的故事,感受不一样的喜怒哀乐……
而长孙唯和囡囡的故事,遥远得就好像从未发生过一样,他们存在在她的心底,但埋得很深,以至于明明好像还在眼前的事情,梦境还那么清晰,记忆却已经模糊了……
音响里放着王菲经久不衰的《红豆》,无奈寂寥的歌唱,缭绕着,越显凄美。暖黄的灯光倾泻在秋亦然的身上,此刻的她,窝在客厅的沙发里,面容憔悴,如丝秀发不规整地垂落在脸旁,却仍掩不住其美丽芳华。
《红豆》是秋亦然最喜欢的歌,反复总听不厌,还记得箫莫总是笑话她,每次来你这都只听这首歌,你听不厌,我都听厌了。她总是笑着不回答。
看她沉默,箫莫就搂过她,贴着她的耳鬓柔声说:“你爱听什么就听什么,只要是你喜欢的就好……”耳边的话语温柔真诚,秋亦然此刻想起,仍然觉得当时的他心里确实是如此想的。
然而,除了这首《红豆》,只要箫莫不喜欢她做什么,秋亦然都不会有异议地放弃。萧默对秋亦然,始终及不上她爱他的十分之一。
墙上钟的指针指着11点3刻,秋亦然给自己倒了杯红酒,窗外下起了今年冬天第一场雪,风风扬扬一如20年前的今天。
他们的邂逅就是伴着那一片冬雪渐渐拉开序幕。
(一)
萧默出生在富贵之家,父亲是著名的萧氏企业的当家人,家底颇为殷实,而有钱人家总是会遇到些穷亲戚上门叨唠,秋亦然一家就是其中之一。
秋亦然清晰记得,7岁的那年冬天,外头下着雪,她由母亲牵着到萧家拜年。当两边的大门缓缓拉开,她就像进入了另一个奇妙的世界,宽而大的前厅,想象不出的富丽堂皇,破旧的布鞋踩在精美的地毯上,就像踩在了她自卑又弱小的心上……
当时的萧默坐在他父亲的腿上,由保姆伺候着吃糕点。萧父平素是个很严厉的人,但此时桂花糕的碎屑洒在他笔挺的西装上,他却不以为意,宠溺地瞧着儿子的红嘟嘟的小嘴一张一合。
“表一(表姨)……西,西连好(新年好)……”秋亦然被秋母扭着手臂,说着吉利话。她觉得自已笨死了,之前不是在家反复练习过吗,为什么一紧张就结巴起来?
粉碎的雪渣铺缀了她的头发,两条马尾却依旧黑得发亮,衬着她一双懊恼却灿如星辰的眼睛,显得娇巧可人。虽然衣饰朴素,但在众人眼中,儿时的秋亦然便已有了美女的雏形。
手臂被母亲抓着疼痛,她不敢哭出来,因为母亲说躺在床上的父亲等到来萧家拜了年后才会好的,而父亲病好后就能听她唱歌,教她认字,背着她去看崖花……母亲的话让她以为萧家是神,只要拜了年,父亲就会得到保佑。所以,无论怎样也不能触犯神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