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终于汗流满面,无可奈何地走出室外,对守候在门外的人,用低沉的声音说:“病人的心跳和呼吸都已经完全停止,我们已尽到了最大的努力,请你们准备他的后事吧。”听见医生的话语,霎时,监护室外禁止喧哗的条款已被情感冲破,廊道里顷刻间响起了一片排山倒海似的悲痛的哀号。邵力琛的遗体被护士推了出来,又缓缓地推进了太平间。张克城止住了泪水,劝众姊妹节哀,他说:“大姐夫已在喜王府布置灵堂,我和两个弟弟留医院,等会儿随车到殡仪馆,其余的都分头去准备后事,有悲有泪留在心中,现在重要的是把丧事办好。”众姊妹都分头办事去了。三天后,邵力琛的追悼会在万国公墓举行。他创办的六个工厂虽然都已成了国有企业,但每个厂都给他设了灵堂,工人们争着为他祭灵、守灵,纷纷传颂着他的仁厚与功德。办完了邵力琛的丧事,邵宅的众姊妹和刚回国的逸民、逸众都心情悲痛,不愿离开这座府宅。孙仲斌既是大姐夫又是幺妹夫,他留住大家,动情地说:“有十多年了,众姊妹和两个弟弟没有在一起团聚。大家都在这里休息几天,等给岳父大人祭了‘七’,心情都好了些,我们再请回亲戚和本家邵氏的人,在这里举行一个团聚宴,相互熟识和祝福,好给大家留个纪念。
现在,许多亲戚都是天各一方,难得有个团聚啊。”众姊妹都默默地点着头,把目光全集中在鹓的身上。鹓见大家望着她,她连忙把书琴拉到自己身边,她给大家介绍似的说:“老爷子仙逝了,但你们的小妈书琴还在。大家今后要像老爷在世一样尊敬她,接受她,爱戴她,邵宅这个大家庭就由她主持。虽然老爷子给我留的遗嘱我要遵从,但我的事业在重庆。待今后我离职退休了,我会回来跟书琴一起居住的,请大家放心。”张克城没等到“祭七”的日子,便先行回了成都。美仙在与众姊妹送别他时,对大家说:“他的事不能耽误,我留在这里陪大家好好过几天吧。”鹓已有十年没有见过自己亲生的儿子了,见他们都已学得惊人的成果,便天天与兄弟俩在一起交谈。她见逸民不仅学术和研究成果丰硕,还有惊人的智慧和记忆,那思想的深邃,早已超过了她的所料,他的确是一个学识融贯中西的大家。鹓把大家都盼望逸民回国的愿望传递给他,他含笑说:“我们搞科研的人,不是要被人捧红,被领导人器重,而是要沉到实验室和研究室的底层,潜心地钻研;我不需要大红大紫,也不需要高官厚禄;我已给总理写了汇报,我只需要有个能做进一步试验的实验室。
我已经答应了到中科院去做我敬仰的许多大师的弟子,共同来推动华人的科技进步。”听见逸民平实而掷地有声的话语,鹓激动得两眼盈满热泪。鹓与逸众交谈,发现逸众不仅有科学的头脑,在制度创新和管理创新方面,他的见地也非常新鲜。她建议他回国以后,继承父业,先在汽轮机厂干技术,学管理;把他在英国所学的智慧与成果,运用到实践中,多为国家贡献才智创造财富。美仙见母亲与两个弟弟谈得投机,便带着建蜀游览了喜王府的亭台廊榭和假山池塘,对他讲述了外公的创业与发展的艰辛历程。要他记住,他们不仅有光荣的家世和德高望重的先祖,还有卑微苦寒的父亲的家世与饱受灾难的先祖。“祭七”一过,邵宅里就收起了大丧所用的白色和黑色的装饰。力琛的子孙辈都悲切地脱去了粗麻的孝服、麻鞋与麻纱披巾,又着上了鲜艳的服饰。欢笑声和谈话声取代了往日的哀乐,几个未成年的外孙和外孙女,早就盼着解除禁锢,让思想在宅第里自由地飞翔。早晨的太阳刚由橘红变成耀眼的金色,钱梦煌和钱婷婷便带着钱府的子孙浩浩荡荡地来到喜王府邵宅。
梦煌的夫人阮惠妃是个娴雅美艳的少妇,她虽然已经是两个孩子的母亲,但一见逸民和逸众,还是像羞涩的少女似的,悄悄在心里赞叹起他们智慧与倜傥的风流了。梦煌自从为爷爷钱昊钧奔丧归来,就一直执掌着东方造船厂的主舵。阮浩森见梦煌智商高而又有远见谋略和思维远胜自己,就拜见饶蔓丽,求其择人做媒,将正在读大学二年级的阮惠妃亲自许配给钱府,做了蔓丽的孙儿媳妇。阮浩森见小两口成婚后,恩爱胜过鱼水,情深如胶似漆,便放心地把为钱府经营东方造船厂的经验与智慧,无私地传授给了梦煌。梦煌也适应国家飞速发展的步伐,经过几年的琢磨和研究,悟出了“厂兴必在人才”的道理,培养造就出了一大批能设计和制造各种万吨级轮船的工程师和能工巧匠。工厂几年便发展成东亚沿海造船工业的巨头和翘楚。小小的张建蜀,以前只是听长辈们编故事般述说过钱府和邵宅昔日的辉煌,没有亲眼历见,总是云里雾里,半明半白,经过此次奔丧和到东方造船厂的钱府做客,方知自己必须奋起才能不被笑话。
因此,在与兄妹和同龄人的戏耍中,他也很注意观察他们的言谈。中午团聚的宴会,美仙又认识了邵宅和钱府许多新面孔的亲戚。力琛的儿媳女婿,蔓枝的儿女亲家,美韵儿子曜东的媳妇,陶庚贤的女儿陶湉恬等小辈人。众亲戚在喜王府邵宅热闹得比美仙五姊妹在宅子里时还要沸腾。梦煌拉着婷婷代表钱府的后人,给每一桌的长辈和姐妹敬酒。他说:“要不了几年,我父亲诗玮和诗雄大伯就要回来省亲,到时,我们再在钱府相聚。”简曜东也带着陶湉恬来敬酒,他说:“我们汽轮机厂的发展壮大,全靠东方造船厂的支持,我现在负责汽轮机厂的技术与市场开发。虽说是副厂长,但力皞爷爷非常放权。各位既是我的长辈、亲戚,更是我的朋友,多个朋友多条路,路宽了,我们企业的发展空间将会更加广阔。”美仙听简曜东讲话,完全是张克城的口吻。看他那身坯和行走的姿势,宛如和克城是一个模子里铸出来的;而且,他比进蜀更像克城。她看到此情此景,心里一阵阵的酸楚;张进蜀走了,简曜东更加显能。
美仙瞟了一眼美韵,却见她得意地盯着儿子与儿媳,仿佛她生育出了一个伟人似的。美仙恨恨地想道:“倘若不是姊妹亲情,你这种卑鄙和无耻,我一定要当着众位亲戚揭穿你。”鹓看出了美仙的心事,过来与她敬酒时,语重心长地说:“美仙啊,忘记过去吧。你是爽直而快活的女人,抬起头,向前看吧。只要你胸襟开阔,豁达大度,你的前面永远是生机盎然。”宴会散后,苏州昆剧团和越剧团的几个名旦名角,专程被请来串演了一出《幽闺记》,旦角的几个全是清一色的美女,那唱词和眼角眉梢的传情,勾得众姊妹们都欢笑得流下了眼泪。少年一派的侄子、侄女们却起哄着要美妮举办一场舞会,让全家人集体热闹。舞会一开场,晗光和晗瑛就成了主角,众兄弟们接连不断地请他们两个入场,他们跳得虽然不够地道,但还是赢得了众姨妈们的阵阵掌声。阮惠妃和钱婷婷进得舞场,那曲线优美的身材和精美绝伦的舞姿,使鹓和书琴看得特别开心。两个孀妇比肩坐在一起,宛如母女或姊妹一样亲热。
鹓意欲进场跳一曲,但男士们全是子侄儿孙一辈,她不好屈尊就低,便怂恿书琴入场。书琴个子高挑,是没生过孩子的少妇,她在场中一旋转,立刻就博得阵阵喝彩。邵家的姊妹都登场了,瞬间便把舞会推向了高潮。美仙刚进入场中,仲斌匆匆跑来。他拨开人群找到她,急促地说:“三姐,电话,是克城哥打来的。”美仙进入鹓的书房,张克城的声音立即传来:“报告你一个极大的好消息呀!我国爆炸了第一颗原子弹!我们研制的火箭动力系统也试验成功,在不远的将来,还会把人造卫星送上太空哪。我赶回来就是有这些急事情,请姊妹们见谅,请你转告她们。年底前我到重庆出差,到时来看望建蜀和你,我非常想念你们哪!”美仙放下电话,赶到舞场,刚好是换唱片的间歇时间。她利用大家休息的空当,无比激动地说:“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刚才,张克城来电话说,今天,我国研制的原子弹爆炸成功!这是克城刚打电话告诉我的,他叫我转告大家,他们研制的火箭动力系统,也将在不远的将来,要把人造地球卫星送上太空!”全场都惊喜地瞪大着眼睛,待她一说完,便欢呼雷动起来。
婷婷见大家兴奋,把手一挥,说:“我们以舞会来欢呼,来庆祝吧!”舞场里还没有肃静,喇叭里又响起了欢庆胜利的圆舞曲,众姊妹们又踩着节奏,欢快地旋转了起来。张建蜀被录取了。张克城得知消息主动打电话提出:“美仙哪,我八月下旬要到北京开会,还要到哈尔滨出差,你到成都来吧,我们一道把建蜀送到哈尔滨军事工程学院。他小子有志气,在你的培养下,想要继承父亲的事业呢,真是‘长江后浪推前浪,世上新人赶旧人’啊,我们都老了,事业全靠他们啦。”还没等美仙答应,克城已放下了电话。美仙与建蜀商量了去北方读书的线路,就告别了鹓和照顾他起居的净慧,乘火车直达成都。师傅把母子俩接进小院,方悦然早已在门口迎接着。生育了三个孩子的方悦然,已不是当姑娘时的白皙红润。美仙下车时就打量了她几眼,见她微笑时,两只眼角已飘动着浅浅的鱼尾纹。方悦然把他们母子俩安顿好,不无遗憾地说:“这个家已经离不开喻丹梅了,我换了几个保姆都不如她利索、懂得主人的心思,可惜她又回到重庆了。嗨,听说她已经结婚了,怎么不请我和克城来喝酒,我们是与她有感情的人哪。
”美仙眉头一皱,回忆了一瞬间,便轻轻地说:“她已是那么大的人了,也应该有个归宿啊。她现在也当母亲了,给六十一岁的肖华藻生出了两个胖儿子,把一家人乐得神仙似的。唉,好人终归要得到好报啊。”克城回来了,见儿子又长高了,看高矮已与自己不相上下,只是身子单薄些,皮肤白皙些,但他那两颗清亮的眼珠,漆黑滚圆得闪着灵慧的光芒。他进门来欢喜地抱起建蜀,惊叹地说:“哈,建蜀呢,看你这么高高瘦瘦的,可体重也起码有一百二十斤吧。”建蜀喜悦地说:“爸爸看得真准,我比你估计的多两斤啦。”美仙说:“他像你一样,都是大骨骼人,今后的发展趋势并不比你弱。到大学里去吃些苦,锻炼锻炼,就会更结实的。”母子俩并没有因过去的离婚而与克城生分,仿佛是久别的一家人似的,亲热得使悦然心里阵阵地冒着酸水。从北方送过儿子回来,张克城立即把中央领导的期待与鼓励传达给了每一个科技人员,上班时,大家都争分夺秒地工作,都在“与帝国主义争时间” 。这一年,全院出的科研成果和试制的新型喷气式发动机数量攀上历史新高,他们正兴高采烈地庆祝一个又一个收获的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