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热闹过一番后,邵力皞携夫人来到鹓面前,他毕恭毕敬地躬了躬腰,诚恳地微笑着说:“嫂子一人远在重庆,经营着那么大的一个工厂,小弟实感不如。小弟深深地敬佩着你,祝福着你。以前几十年,我都没有机会敬嫂子的酒。今天,我和夫人真诚地敬你一杯。若嫂子能尽快回到苏南,我和大哥就不用再为几个厂的事儿忧心如焚了。来,再干一杯!”从邵力琛和邵力皞的语气中,鹓感到达琛公司的几个厂似乎有啥难言之隐,情况还十分严重似的。她想搞个明白,但她又不愿与邵力琛单独相处。她不是一个怕流言飞语的人,但她不能伤害楚志璇那一颗童贞而又纯洁的心啊。自从楚志璇到达重庆后,明里暗里他已经多次向她表白,他不结婚的理由就是自从到邵宅干事,他就佩服和爱慕起鹓,就暗下决心要终生陪伴她。
她听到这些使人心碎的话语就暗自落泪,她常常思忖:“天下为什么要生出这么多的情,要生出这么的爱呢?只因为我出现在了他的面前,就耽误了一个青春男子的幸福与恋爱,我在他面前的出现简直就是一种犯罪啊!唉,我不能与力琛再有什么感情的纠葛了,要谈事就正大光明的谈。但志璇比我要小三四岁啊,现在他喜欢我、爱怜我,今后我老了,他的心还会再藏着我、恋着我、爱着我么?”看见两个儿子蓬勃地生长,邵力琛与魏书琴携手进出,还有楚志璇那精明而忧郁的眼神,鹓的内心反而陡增了许多揪心的隐痛和难堪的压抑。她想:“她们几姐妹团聚了,我把进蜀和建蜀送给了张克城。我就应该拜辞喜王府和邵宅,找个理由说临江汽轮机厂有急事需要我回去处理,我便带着志璇乘飞机尽快返回重庆。”这一夜,鹓还是在她以前的卧室里安歇。她头挨在枕上,心儿却在喜王府里游荡。宅子里三十四个丫鬟和妈子,如今已像流云似的飘散了。魏书琴成了这里的女主人,美妮两口子在宅子里定居,儿子逸民和逸众都是清新睿智的人物……她正迷糊着,忽然有人“咚咚”地叩响了门扉,她一侧腰翻起身来,摸索着摁亮了床头的电灯。
她打开门,只见邵力琛醉眼惺忪地站在门外面。鹓惊诧地瞪大眼睛,问:“老爷,你怎么还不睡?”“睡不着啊,书琴说这几年亏了你、苦了你、寂寞了你,叫我来陪伴你,慰问慰问你……”“老爷,现在不是以前了啊,法律不允许啊。”鹓正色地对着门外说。“什么鬼法律?什么法律能阻挡我与心爱的妻子在一起?”邵力琛边说边抬脚进屋,气呼呼地诅咒着法律。鹓阻挡不住,只好大声地叫着魏书琴。她说:“书琴,老爷醉了,你给他泡杯茶来。”不一会儿,魏书琴来了。鹓立即拉书琴坐在力琛身旁。小丫头芙蓉姑娘托着茶盘端来三杯热茶,放在茶几上,又轻脚轻手地退出了房门。邵力琛带着醉意,执意要赶书琴走。鹓不听他的,握着书琴的手,严肃地说:“力琛哪,你我有什么要交代的事,就当着书琴的面,你说嘛。”“我没什么要交代的,我在这里待不下去了,我想带着鹓你和书琴出去走一走,我这么大几个工厂,都要公私合营。我本来就经营得走,厂子办得好好的,偏要我与谁去合营?说不合营,就给我钱,实行赎买。要把资本主义工商业改造成什么社会主义工商业。
没有资本,能赚钱吗?没有资本家,我手下的千把号工人就会饿死的。鹓,你摸摸我的心,我的心是热喷喷的,是跳动的、爱国的,是忠诚自己的民族的,是热爱我的工厂和土地的!”“哦,老爷,你说的这件事啊。你让我今晚一个人好好地想一想,明天我们几个人合计合计。不过,不论何去何从,改造是已成定局了的,国家的大政方针都是通过民主协商制定的,我们只能顺势而为。好,今天就不说了。书琴,你扶老爷去睡吧!”鹓阴沉着脸,严厉地对书琴说。这一夜,鹓彻底地失眠了。不到几天时间,张克城便约齐了要到成都去工作的科学家,正购买了三天后回成都的机票。突然,钱府来人报丧,说钱昊钧老太爷仙逝了。邵宅大院的人听闻了这个消息,如闻晴天霹雳,立即被炸得忙乱了脚步。邵力琛的几个子女和女婿,匆匆到苏州城里采买了一些丧葬用品,便在他的带领下,十万火急地赶赴去了上海。邵力皞和魏书琴留在了邵宅。
魏书琴自由了,她跟在怡然自得的邵力皞身后,不好意思地低头问:“他幺叔,老爷近一段时间脾气忽然变得暴躁起来,整天忧心忡忡失魂落魄似的,他又常常对我说,他要带我出去。我问他,他又一声不吭,整天神情木讷,恍兮惚兮的,好像有什么重大事情隐瞒着我。他幺叔,你知道,我事事处处都是听命于老爷的,我这一辈子也只有跟着老爷了。但他这么惶恐不安,我就怕他惊悸出个啥子病来,拖坏了身子啊……”邵力皞瞟了这个稚嫩的嫂子两眼,思量了半天,才说:“啊,这事啊,我晓得一些。听说他要带你去香港,那边有钱诗雄和钱诗玮接站。其他的我就不清楚了。”“啊,这么简单个事,看把他急得一天天都寝食不安、忧心忡忡、神魂颠倒似的。好,我对症下药地劝劝他就行了。在哪里过日子都是生活,何必成天那么忧心如焚。”邵力皞从鼻孔里“哼”了一声,冷笑地想:“这个女人太单纯,太幼稚了。唉,毕竟她人还年轻啊。”
他接过她的话头,慢悠悠地说:“你也应该好好劝劝大哥,一个大男人,啥事都要拿得起放得下,像鹓嫂子一样,泰山崩于前而心不惊……”说完,就出门向达琛绸厂和富绅丝厂走了去。美仙是个坚强的女性。她同姐妹们一道哭了丧,披起麻、戴起孝,便在钱府里指挥忙碌起来。钱府的公子、媳妇都到台湾去了,府里只有饶蔓丽和赶回来奔丧的饶蔓枝支撑着。蔓丽在灵柩前已哭得歇斯底里死去活来。整个府邸缺乏主心骨男人的指挥,顷刻间,偌大的一个府邸就乱成了一团糟,一锅粥。美仙随众姐妹和力琛赶来,哭了一会儿灵床和灵柩,见了府里的乱局,脑子立即清醒了过来,她思忖道:“外公这么大座府第,这么大个家业和工厂,靠外人是理不清的。”她立即拉起哭灵的张克城,果断地说:“老外公是个有影响的人物,你集中几个头脑清醒的人办丧事,我叫大姐夫仲斌立即去上海市政府报丧。政府的人来了,要求政府把工厂的法人注册为饶蔓丽,钱府也由饶蔓丽继承。这是大事,产业和财产不能由外人瓜分,要保住钱府和东方造船厂不能倒、不能垮。”张克城点头应承着,立即招来孙仲斌、简牧曦和廖煜琨,与小姨婆商量了几句,便分头去把持关键的环节。
仲斌与力琛负责接待宾客和报丧,牧曦负责谈判和法律事务以及继承文件的签署,煜琨负责参拜人礼金的登记和收存,张克城负责全面指挥和大事的定夺,美仙则带领众姐妹负责出殡、安葬和追悼以及老外公的遗像、洗浴、穿戴。工厂里派来的人由阮浩森带领,负责杂役和席桌安排以及厨师的支配。钱府上下经张克城和邵美仙这么一调配和指挥,井然有序地忙碌开了。正是忙碌的关键时刻,上海市委统战部一位副部长来到钱府。张克城出来迎接,两个老战友见面,又是握手,又是拥抱,又是打闹,亲热得宛如一对亲兄弟。张克城拉着副部长李昌达的手,低下了眉头,痛楚地说:“钱昊钧老爷子是美仙的亲外公啊。唉——也可能以前是有一种渴盼亲人相见的精神力量支配着他,见到了他想要见的亲人,他满足了,神经放松了,生命便失去了盼望。就像火花一闪,他就走到了人生的尽头。”“嗨,你说对了,我的婆婆也是这样,病倒在床天天念叨着我。我们一打进上海,我路过家门去看望了一下她。她知道我没死,还在部队得到了提拔。结果,她只高兴了片刻,我刚走,她就永远地闭上了眼睛。好,不说这些了,先商量什么时候开追悼会,定下来我好给市委汇报。
钱老太爷是对中国革命有重大贡献的知名人士,市政协主席将带领一位副市长和统战部长前来参加追悼会。我们的部长要亲自致悼词。我今天来,一是商量追悼时间,二是草拟悼词,三是抚恤后事。老兄啊,我们是战友,我就开门见山地直说了。”“好,好!”张克城拍着李昌达的肩背,叫来了美仙和牧曦,他们一同进入二楼客厅。昌达的秘书来记录,几个人很快便商定了追悼会的时间、悼词和要在报上刊发的消息与公告。办完这些必办的事,李昌达来到钱昊钧的灵柩前默哀后深深地鞠了三鞠躬,便带着一帮人离开了钱府。张克城迅速把这一消息告知了所有来吊丧的钱府的亲朋好友,大家在忙碌中都很为老爷子欣慰了一阵子。张克城见丧事已耽搁行程,立即叫美仙带人到机场换票,并用电话向各位科学家通报了原委,约好了下次登机的时间。钱昊钧的追悼会在东方造船厂的大会堂如期举行。全厂挂满了白花,弥漫着哀乐。悼念大厅刚奏过哀乐,在全场默哀时,一个脸盘宽大、个子高挑、身着黑制服的小伙子,痛哭着飞奔闯入吊唁大厅。
他不顾众人的阻拦,径直冲到安放钱昊钧遗体的水晶棺前,“咚”的一声双膝下跪,号啕着呼喊道:“爷爷啊,我来晚了!爷爷啊,不孝长孙钱梦煌来给你戴孝奔丧了!爷爷啊,我们远在海外的子孙想念你呀!……”听见小伙子的哭喊声,静穆的追悼会场顿时骚动了起来。美韵、美仙、美娴、美妮和蔓枝几个女士跑上前来一看,眼前跪着痛哭的竟是远在英国牛津大学读博士的钱梦煌!全家人顿时一阵欷歔和惊愕。相隔数万里,他怎么竟在此时赶到?又怎么一路闯关回到自己的祖国的?众位姐妹都流着泪劝梦煌节哀,将他扶到了休息厅。李昌达惊奇地请他讲一讲他奔丧的传奇。
梦煌擦干了泪水说:“大前天上午,我正在进行硕士毕业论文答辩,忽然,校长手里捏着一份电报,来到学院的答辩厅,招呼主持答辩的院长停下。院长看过电报递给我,立即宣布我的答辩已经通过,批准我回国奔丧。校方又找到驻英代办,代办请示了周恩来总理,顺利办妥手续买好机票。晚上,我接到爸爸的长途电话,他和幺爸在电话里失声痛哭,悔恨他们去了台湾,连爷爷的最后一面也没有见到。他们身陷台岛被管制得很严,只有委托我回来奔丧。昨晚七点,代办护送我上的国际航班,今早一到上海我就叫了出租车赶到厂里,恰巧碰到追悼会刚开始。驻英代办说过,周恩来总理劝我回大陆后就不再去英国了,留我在国内工作。”
钱梦煌留下了,很快就担当起东方造船厂厂长的职位。他办完了爷爷的后事,便埋头干起了船厂的事业。厂子在梦煌的打理下,慢慢恢复了往日的生机。钱梦煌去了几趟市政府,了解和研究了工商业改造的政策。改造结束后,钱梦煌仍然担任国营东方造船厂的厂长。蔓枝搬回来了,与蔓丽一同管理着钱府的应酬和人事。张克城和美仙带着两个儿子、艾妈、丹梅与二十多位航空航天研究的专家,一同飞到了成都。人多了,张克城的寝室住不下,美仙就到研究院围墙外的农家去租了几间农民的草房住下。住惯了邵宅大院的艾妈,见张克城当了大官还住在农民的茅檐草房里,心里很不是滋味。闲下来,她对丹梅说:“克城辛辛苦苦打了几十年的仗,赶走了小鬼子,打垮了国民党。结果,吃住还不如我在邵宅做帮工的——唉,他两口子到底为了什么啊。”没过一月时间,艾妈便时常叫这里疼那里痛,她对美仙说:“美仙哪,虽然我奶过你,你把我当亲娘一样看待。但我在这四川的农村生活不惯,我一来这里,不是生疮就是害病,反倒给你们增加了不少负担和麻烦。倘若你们还念我的情,就把我送回苏南,把我送到你父亲的身边去吧。
我想,我还能为老爷子做点点事情呢。”美仙当晚就把艾妈的心事告诉了张克城。张克城思考了一会儿,说:“我们这里正是创业,条件差,非常苦。她在这里吃不惯住不惯,我理解。我这么忙,抽不出时间去送她。奶妈已经快到六十岁的人了,又没有文化,也没出过远门。她实在要离开这里,那也只有选择一个时间,你送她一趟。美仙,医大叫你最近去报到。我可以跟他们商量,给你推迟报到时间,你就利用这个间隙去送她一趟吧。”美仙点头答应了。刚离开喜王府和邵宅两个多月时间的美仙,又突然回到了邵宅,使前往门外迎接的邵力皞分外吃惊。美仙进屋对力皞幺爸说:“艾妈在四川吃不惯住不惯,三天两头在生病。唉,我只好把她送回来,她也可以照顾一下父亲。幺爸,我爸爸呢?”她边帮艾妈收拾房间边问邵力皞。邵力皞把她拉出房间,悄悄地说:“大哥带着书琴、书晨和逸民、逸众到香港去了,家里的金砖、金条、美元、银圆等硬通货都不知去向。政府已派人来查过几次,几个厂也被政府派人来接管了。有人透露说,大哥可能已经到了台湾,所以他们把邵宅看管得很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