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前面的矮胖子军人“啪”的一声立正,敬了个军礼,说:“鄙人是军政部参谋鲁景轩。奉长官命令,我们四人来与邵力琛邵大经理商谈达琛公司西迁时的护厂以及护送机器到重庆的事宜。”秦鹓笑着,先后与四人握了握手,说:“四位大人有请,请,请到里面会客厅相叙。”说着,六人在黄妈的引导下,来到东厢小客厅。东厢小客厅,前临望园水榭,后靠桂花草山,客厅前几株高大的银杏树笔直挺立。春夏秋三季,这里流水清澈,花香扑鼻,是邵宅招待军政人员以及地方大员的首选地方。进入客厅,四壁都有名人字画,或悬挂在墙上,或依挂于画旁。客厅里的沙发和坐椅,都是紫檀木雕刻,花纹细腻,油光锃亮,显得气派而富丽,大方而得体。秦鹓刚把鲁景轩和熊武州四人领进客厅分宾主落座,黄妈便领着丫鬟送来了香烟和香茶。还没寒暄几句,楚志璇就在客厅门口叫道:“邵力琛,邵大经理到。”四人站起身来,敬了个军礼。邵力琛与四人握了握手,在主宾位上落座,鲁景轩分别介绍了其他三人。
邵力琛微微一笑,说:“鄙人邵力琛有何能耐,敢惊动军政部的长官?我们达琛公司厂小力微,没有给国家作出多少贡献,还承蒙长官挂念,亲自派员来帮助,实感荣幸,不胜感激啊!”“前天才卸任的冯玉祥将军,在离开南京前,给军政部列了一个需要保护的工厂和重要人员的清单,蒋委员长签批了立即照办。所以,我们就立马赶到了苏南。”鲁景轩急忙说明了来意。他要邵力琛最迟于十一月初,将军政部认为必须拆卸的机器设备包装好,由军政部派车运抵长江浏河口码头,由民生公司的大货船运往重庆江北临时码头。“军政部认为,你们造汽轮机用的油压机。水压机和车床、刨床、钻床等设备,都是造兵器最好的工作母机,军政部已在重庆江北和南岸划出了几个区域。建军工厂,为抗战前线造枪炮、战车和弹药。抗战嘛,有钱出钱,有力出力。像邵大经理这样有工厂的人,当然要出机器,出设备啰。”鲁景轩说得有些亢奋。
邵力琛听着,先是心头极喜,一听鲁景轩后来的说明,又陡地一凉,他思忖道:“这不是明火执仗地要强收我的公司和机器么?日本人还没有登陆大上海,你们就要撤退?大上海是首都南京重要的门户,是南京国民政府重要的工业基地和金融中心,政府说撤就撤,就可以撒手不管?”一连串的疑问使得他的脑子有一瞬间的混乱,继而他脸色铁青,嘴唇哆嗦,气咻咻地瞪大眼睛质问鲁景轩:“是军政部要没收我的工厂和机器?”“不,不。”鲁景轩忙解释道:“政府为了抗战,这个举措是战时保护你们搬迁,再重建新厂,恢复生产。邵老板,你千万不要误会,不要误会啊。”“好,好,我们相信政府。我们这些实业界的人士,对国家是忠诚的,对政府是诚实、坦白的。”邵力琛脸色稍微转暖,“希望政府说话算数,为抗日的前途着想,为我们实业界产业报国的理想着想,不要再寒了我们实业界人的心!”“哎,邵老板此话差矣。我们也是奉命办事,请你按我们的意见速办。”鲁景轩说着站起身来,“你们拆卸、包装的进度我们天天要核查。不然,上海沦陷了,苏南沦陷了,你们要吃大亏的,要厂毁人亡的。”说完,他将手一招,四人走出邵宅的大门,钻进汽车,一溜烟地消失在邵宅的大门外。
“砰!”邵力琛送走了鲁景轩回到大客厅,一落座便将捏紧的拳头愤怒地砸到茶几上:“趁火打劫,简直是明火执仗的打劫!比强盗还厉害,比强盗还黑心呀!” “邵经理,你怎么了?” 大总管甄益箴屈身过来,谄笑地扶着邵力琛的肩,“军政部的人是怎么啦?他们要干啥?”秦鹓微微一笑,坐到邵力琛身边说:“力琛啊,你先不要着急,他们当兵的,说话就是蛮横。我已经吩咐美菡去问在参谋部干事的孙仲斌,让他了解一下西迁的内情和这次护卫我们搬厂的背景,还有政府的真实意图。到时候我们会有办法的。”然后她把刚才鲁景轩给邵力琛说的事,给大客厅的人简略地通报了一下,说:“力琛这几天心事太重,各位经理要多多体谅。但不管怎么说,西迁和搬厂的事,是定下来了的,各位要按原来谈好的进度办,不得延迟。”说完,又对邵力琛耳语了几句,便起身匆匆离开了客厅。邵力琛听了秦鹓的话,脑子里陡地清醒了许多。
他理了理紊乱的思路,接口说:“太太说得对,不管是军政部来搬运,还是我们自己搬运,郭厂长,鄢厂长,还有楚志璇与耿星魁都要紧跟着机器设备走,另外,我还要选几个可靠的、身体强壮的、机智点儿的工人跟着你们一路同行,好保护设备的安全。唉……搬走了即使是被政府强行没收了,也比落到日本人手里好啊。这事我想通了。”邵力琛刚说完,甄大总管侧身问:“汽轮机公司的设备是不是一道拆卸启运?”“我在上海时已到公司去同祁连雪和昝金龙几个厂长研究出了方案。目前,重要的机器已经包装好,只待发运,那边也有六十多人愿意随厂西迁。”邵力琛说着,把眼睛盯住了楚志璇,用手指了指他,说:“志璇哪,你把到汽轮机厂了解和安排的情况以及达琛公司的现状给大家通报一下,让各位也好有个协助与配合的准备。”楚志璇客气地站起身来,一五一十地汇报了,这时邵美菡由秦鹓陪着姗姗来到大客厅,在力琛耳边说了几句,邵力琛叹息一声,露出了些许笑容:“那个鲁景轩真他妈的不会说话,动不动就威胁我。
现在已经核实清楚,军政部只是护卫我们搬运和协助我们遴选厂址,初步确定在重庆江北给我们选择一家倒铁锅和铸犁铧的厂子。这家工厂,前临嘉陵江,后靠缙云山,有三百多亩土地,位置不错,风水和风景都好,是冯玉祥将军亲自踏勘和过问过的工程。到目前为止,这件事情应该是可靠的。”大家都长吁了一口气。 “力琛哪,你今天太失态了。”离开大客厅时,秦鹓挽着邵力琛的右胳膊,边走边说:“你经历了这么多的事情,应该有经验了,做事说话都要冷静些,免得伤身体。俗话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留得机器在,终会有工厂。”“对,对。”邵美菡坠着邵力琛的左胳膊,也偏过脸来,“爸,妈妈说得对,你都快五十岁的人了,有些事情可以让妈妈去做嘛,你管大事就行了嘛,身体要紧哦。”邵力琛拍了拍美菡纤细的腰肢,嘴唇嗫嚅了一下,想答什么,忽然他又止住了,把脸偏向邵美菡,问道:“美菡啊,中午吃饭,你不喝酒,又给你妈妈挤眉弄眼的,有什么新闻不让我们知道?”邵美菡倏地满面绯红,半天没有回答父亲的问话。秦鹓乜斜了邵力琛一眼,嗔怪地说:“都快当外公了,还不知道,真是忙昏了头。”
“嗬,美菡,真的?”邵力琛惊喜地瞪大了眼睛,“嗨,怎么不早说呢……那,仲斌知不知道?”邵力琛抽出被秦鹓挽着的胳膊,拉着美菡的双手,轻轻地拍打着她的手背,欢喜地说:“第一次怀孩子,要注意安全,注意营养,保重身子,不能有个什么闪失啊。”旋即,他又生气地说:“……哎,仲斌也应该回到你的身边了嘛,还成天东奔西跑的,哼,都是日本人害的。”“哎,哎,算了,算了。”秦鹓牵住邵力琛的双手,“你看你,又来了。……咳,我说力琛老爷子哪,既然你都晓得了,从今天开始,你就不要在大小姐面前谈论那些不愉快的事了,好让她给你生个聪明活泼的胖外孙儿呀,到那时,你就没有愁烦和苦恼的事儿了。”正谈笑间,门房耿星魁来了,说:“老爷,太太,小姐,南京又来了人在门房,也是当兵的,说是要见老爷。”邵力琛止住笑容,转身对邵美菡说:“菡儿,你去休息吧,这几天我就叫美韵陪着你,另外,专门拨个丫头照顾你。你去吧,看着路啊,别跌倒哟……”又对秦鹓说:“你和美仙先去接待,看是什么事,倘若重要,还是把他们带到东厢客厅,叫黄妈来通知我,我先到书房去眯一眯。”说完,转身向正房客厅旁的书房走去。
邵力琛躺在书房瑞安乐椅的软垫上,眯着眼睛,但怎么也睡不着。他忧心忡忡地想:今年秋冬真是一个多事之秋,卢沟桥事变,黑霜,兵燹,轰炸,学生罢课,工人罢工……全是狗日的日本人给中国人制造的罪孽……唉,现在正是工厂走上正轨,要赚钱的时候,却来了一伙强盗……想着,想着,他一声欷歔,慢慢地双眼迷糊了……落日的余晖透过树梢和树叶间的缝隙,懒懒地洒进纱窗内,暖洋洋地照着书房。迷糊中,邵力琛仿佛记起了一桩什么事。怎么鹓还不来告诉我?是什么人有什么事要见我呢?他揉了揉太阳穴,清醒了一下脑子,急匆匆地奔出书房外,去寻找秦鹓去了。秦鹓此时已在小客厅里指挥黄妈和丫鬟摆晚宴,匆忙中,她觉得门口有人影晃动,一回头,看见邵力琛出现在门口。她忙迎上去,嫣然一笑,说:“那三个当兵的是冯玉祥的卫士,他们说冯长官在苏南第三战区任司令时,了解到中国还有你这么爱国的实业家,就给蒋某人写了函件,他不知道落实的情况如何,故派了他们三个人来核查。我见你这几天太累了,想让你多睡一会儿,就哄他们说你去绸厂了,晚些时候才能回来。
这样,我们就把他们三人留下了。冯将军真心为国,又帮了我们,为了感谢他的美意与厚谊,我就叫厨房设宴,今晚款待他们。事先没有请示你,还不知道错了没错呢?”“嗨呀,夫人哪,没有错,没有错啊。”邵力琛止住了秦鹓的话,高兴地拍着她的肩膀,笑着说:“你想得这么周到,做得这么妥帖,比我还仔细,我应当感激你才是呢。”说着,叫黄妈去通知楚志璇,叫他与甄益箴陪客人来庆升阁小客厅晚宴。天还没有完全黑下来,桃花山前的庆升阁小客厅早已灯火辉煌。邵力琛恭立在大厅门口迎候客人。片刻之间,三个高大标致的军人来到庆升阁内大厅前。甄益箴见邵经理在厅外迎候,忙上前一步介绍说:“这是我们达琛公司的总经理邵力琛,邵总。”三个军人“啪”的一声立正,敬了一个军礼。邵力琛向他们还礼,鞠了个躬,伸手向前一步,握住走在前面的军人的手,满面笑容地说:“三位贵人光临寒舍,力琛不胜荣幸。请,请入席,将就吃顿便饭。” 进入客厅后,走在前面的军人说:“敝人是冯玉祥将军的卫士班长,姓郑,名孝章。”
指了指身后的两名军人,说:“我们三个都是河北人,都是冯将军的卫士。”“欢迎光临寒舍,欢迎光临晚宴。”邵力琛鞠着躬,与他们寒暄了几句便分宾主入座。刚一落座,甄益箴就从丫鬟手中接过酒壶,先给郑班长斟了个满杯,尔后,依次给力琛和另外两个卫士斟上了酒。待丫鬟给桌上的人都斟满了酒,邵力琛方站起身来,说:“承蒙冯将军关照,承蒙三位贵宾远道而来督促达琛公司的西迁,敝人不胜荣幸。今晚略备酒水,一是表示欢迎,二是表示感谢,三是请各位今后一如既往给予力琛厚爱与关照。”说着,他举起酒杯,“第一杯酒,我与我的夫人及甄大总管一起,共同敬三位贵客。”相互碰杯后,力琛举杯一饮而尽。三位军人也非常豪爽,都喝了个杯底朝天。几杯酒下肚后,郑班长打开了话匣子:“我们冯将军在上海拒敌一个多月,日本人没敢登陆上海半步。蒋某人亲自兼任第三战区司令长官不到几天,日本人就在川沙和闵行一带取得突破。”